我下面条给你吃 发表于 2016-4-15 16:59:34

花瓶姑娘

       我小的时候,腼腆得像女孩子,总是羞羞的,也不爱多说话,人又长得白,
好多人见了我母亲就问:“阿三是女孩儿么?”母亲说:“不是的。”母亲并不
觉得这有什么不好的,她总是抚着我的头,佯怒着催我剃头去。“剃了平头,就
像个小子了,”母亲说。
      因为这个,也因为家里的出身不好,我挨了不少欺负。一个是曹家老二,这
家伙老抢我的陀螺,他弟弟倒不错,经常帮我说话。还有一个小娘们儿赵喜凤,
是个五大三粗的“革命派”,她的癖好怪异得很,没事就拧我的耳朵,非要我痛
苦的高声叫起来她才肯停手,她当时大概是快乐无比的。我把情况汇报给母亲,
母亲是刚烈性子,就去找他们两家的家长讲理,哪知道他们并不是可以讲理的人,
母亲终于无可如何,只有可怜她的幼子了。后来曹二被车碾死了,赵喜凤不久也
不再念书,跟她老子的远房表妹学裁缝去了,后来传说被一个烧窑的匠人卖到不
知是河南还是什么地方去了。
      "这些该死的东西!"
      “阿三,我们一起回家,好么?”阿朱说。阿朱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女孩啊,那么文文静静、苏苏气气的。每当我被人欺负后,一个人正伤着心,阿朱便过来
叫我。她的清澈如水的眼睛是人间不应有的。阿朱的祖父曾是镇长,一个德望极
高的大人物。她父亲本是可以被推荐到清华大学念书的,因为爬梯子时弄翻了火
笼,火炭倒在了脸上,把脸烫坏了,所以大学没念成,但还是做了镇上汽车修配
厂和面粉厂的厂长,属于国家干部,常常夹着皮包在镇上走动,间或也进城去办
事,仿佛也结交了不少城里的朋友。她母亲姓芦,是个极有风度的女人。在乡下
人眼里这是一个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家。他们的习惯也同我们不一样的:比如,他
们早晚都要刷牙;她父亲不论寒暑总坚持早起跑步,穿着带有白色条纹的蓝色秋
裤;就连对人的称呼也是不同的,阿朱就把她父亲修配厂的一个女工叫“阿姨”,
而乡下人是不这么叫的。阿朱的身上透露出一种别样的优雅。我那时喜欢跟阿朱
去修配厂捡钢珠玩,或请她阿姨给我焊一个铁环。焊条发出的镁光真迷人,就像
除夕夜温柔的焰火。日子沿着铁环边滑过,我却记得阿朱帮我捡钢珠的样子——
—右手的拇指和中指轻轻地捏住钢珠,其他几个指头微微翘起,有如展翅欲飞的
蜻蜓。
      阿朱的家是我们那里很有钱的,在我们七八岁的时候,她家就有电视机了,
好多人晚上到她家看电视。芦妈妈给客人端凳子,还请客人喝茶、嗑瓜子,陪客
人聊天,很慷慨的,并不像小户人家那般小气。我和母亲也去,母亲和芦妈妈聊
天,我呢,总是为来看阿朱的,被阿朱使得团团转,甭提心里有多高兴。
      “哪里来的香气,阿朱?”有一回,在她家我闻到了轻轻的飘忽的幽香。
      “来,我带你看花去”,阿朱带我到天井的角里,指着一盆花,对我说: “你
晓得这是什么花吗?”
      “我怎么晓得?”原来是一盆白色的花。
      “是栀子花,喜欢么?喜欢我摘一朵给你?”
       没等我回答,她已给我摘下一朵,插在我的后颈窝了。
       又想起学校里的一件事来。小学的苏校长是个有意思的人,他不时请一些奇
奇怪怪的人物到学校来演节目。有一回来的是“花瓶姑娘”。实验室里围满了人,
来的人拿出一个青花瓷瓶摆在桌子上,出来一个十多岁面色粉白眉心却带着一点
红的漂亮姑娘,先跳了一阵舞,慢慢的,她走到花瓶边,她的一只脚竟跨进了花
瓶里———又一只脚竟又跨进了花瓶里,最后,整个身子都进入了花瓶,只露出
一颗小小的头来,张着眼唱歌!所有人都惊破了胆!这难道不是仙人下凡么?一
个活生生的人在众人注视下走进了约摸一尺半高的花瓶里,不仅学生,包括老师
们都看不出任何破绽。我想世间或有神秘的力量弥漫流布,它无色无形,是常人
无法捕捉的。
      倏忽间,我想,阿朱就是那个花瓶姑娘吧。
      阿朱是个爱美的姑娘,她总穿着新的鲜艳的衣裳。更不一样的是———阿朱
居然带耳环抹雪花膏!这事曾引起了很大的风波。
      一个姓补的小大王有一些莽莽的英雄气,他是我们班里的土匪头子,年纪比
我们都大,当然比我们都有力气,我们都怕他。他原是喜欢阿朱的,但阿朱似乎
讨厌他,谁叫他有点癞痢头而袖管上的鼻涕总是亮光可鉴呢?于是他用激烈的方
式表达了他对阿朱的不满。他发动我们在阿朱不在的时候向阿朱的雪花膏瓶子里
小便,当阿朱发现的时候脸色气的煞白。更过分的是,他竟组织我们在学校的墙
上,在阿朱回家的路上写阿朱和某某乱搞的标语。我并不相信阿朱真和谁乱搞,
但“补大王”讲得绘声绘色。“老子亲眼看见的”,他说。我于是也犹疑起来,
渐渐地也生起气来了,阿朱怎么能这样呢?她难道不知道我喜欢她么?即便我不
配喜欢她,她怎么能喜欢上别人呢?我本是常遭人欺负的,可是我倘若听“补大
王”的指示,从此就可以受他的保护了,何况他答应送我一只小猫崽。我于是被
“补大王”发起的运动所裹挟,也跟着写那恶毒的标语,并且受他的指使着意窥
探阿朱的行踪了。
       阿朱并不知道我已入了“补大王”的伙,可是即使在没有别的英雄在的时候,
我也并没有对阿朱说:“阿朱,我们一起回家,好么?”
       阿朱变得沉默了,沉默得像一泓深潭中的水,然而“补大王”却并不甘休,
反而更加变本加厉了。结果是,阿朱的父亲找到了校长,“补大王”被学校开除
了,从此浪荡在不知什么地方。风波平息之后,阿朱仿佛一夜之间长大了,不再
约我一道回家了。
   “阿三,你也是他们一伙的么?”有一天,我正走在镇上的石板街上,阿朱
跑过来,定定地问我。
       我周身惊悚,她到底知道了。
       为了恢复我们的友谊,在小学毕业的那一天,我在阿朱的书包里找到了她的
雪花膏,在半瓶雪花膏上插上了一片栀子花瓣,阿朱当然明白这是谁送的礼物,
也明白这礼物代表什么。那天放学我跟着她默默地走着,彼此都不说话,就在快
走到她家门前的时候,她猛然转过头,调皮地笑着对我说:
   “中学见,阿三。”
   “中学见,阿朱。”
      中学的生活乏味得很,大家都被家长寄托了太多的期望。可以骄傲地说,在
那段时间里,我是一个用功的学生。阿朱呢?她是女生的骄傲,她的美丽如花开
放,哪里都有她的倾慕者,四处流传着同学们追求她的故事,可是她不为所动,
用功地读书。我们说话的时候很少。虽然学校每周末放假,学生都可以回家去,
但我们难得一起回家。回学校的时候,路过她家门前,我偶尔去找她,见到她母
亲,我问:
   “芦妈妈,阿朱在么?”
      "阿朱在洗澡。阿三,到家坐吧,就完了,你们一起走吧。"
      芦妈妈的客气使我觉得我真成了大人,当我坐在她家的回廊等她的时候,屋
子里传来了阿朱洗澡的哗哗的水声。阿朱是和我们一样坐在木桶里洗澡么?洗着
澡的阿朱是什么样子呢?我不敢想,抬头瞥了一眼摆放花盆的墙角,那里不见了
花,只剩了一蔓丝瓜了。我后来问阿朱,阿朱说:
    “妈妈怕养花耽误功课,把花送表妹家了。”
    “你舍得么?”
    “舍不得也没有办法———爸爸还让我向你学习呢,老拿我和你比,真烦
人。”
    “我有什么好的?———不过他们也是为你好。”
    “那倒是的,可是我舍不得那些花,本来想送给你。”
   有一件事让我吃惊,学校里举办画展,阿朱的一幅画得了头一名,老师们
都夸她有灵气,同学们既羡慕又嫉妒。我去看那画,不禁万分惊讶,原来阿朱
画的居然是“花瓶姑娘”———小小的花瓶,小小的姑娘!我简直能听见姑娘
的歌声!
   “阿朱,你真有本事。”
    “我喜欢画画。”
    “为什么画这个?”
    “你还记得‘花瓶姑娘’么?”
    “你是‘花瓶姑娘’?”
    “不。”
    “———你该去考艺术学校。”
    “只怕考不上———爸爸让我考幼师———能考幼师也不错,我喜欢小孩
子。”
    “考出省么?”
    “他们说女孩子最好别出省———你呢?”
    “我———我想出去,越远越好。”
    “你会给我写信么?”
    “会的。”
   倘若学生生活可以拿天气来比喻,我想说,我的小学时代大约是阴雨淋淋的,
虽然不免有一些哀婉,却也有些诗意的,而中学呢,倒仿佛是白晃晃的晴日,老
有知了无休止的聒噪,并不留一丝云彩。我心里喜欢着阿朱,可是不愿也不敢表
示出来,只是远远地看着她。我用一块柏木刻了一个少女的半身像,我知道我刻
的是阿朱,放在书包里,又怕人看见,后来只好埋在屋后的竹林里了。
      正如我们所愿,中学毕业了,我考到了远远的北方,后来继续在北方游食,
如此已经十一年了。阿朱考上了本省的幼师,毕业了分配在城里的幼儿园里,先
是为公家服务,近一两年又跑到私立学校去了。十余年里,我们见面也不过五六
次罢,都是回老家的时候,偶尔在路上碰见,打个招呼,就过去了,有时她也和
别的同学到我家来看我,说几句不关紧的话就走了。我想留她,却也好像说不出
口。她告诉我,她还是喜欢画画。听母亲说,芦妈妈好像托人到我家为阿朱和我
说过亲,那时我还在念书,母亲就借故推辞了。当我得知的时候,阿朱已经嫁给
了市中心医院的一个牙科医生,我见过那医生,他是个忠厚人,对阿朱挺好,我
不知该说些什么。我所遗憾的是,十几年里,我没有给阿朱写过一封信。我爽约
了。
      瘟疫一夜之间从天边袭来,恐慌笼罩着整个城市,现实远比虚构来得荒诞。
我所置身的空气仿佛铁壁,刚硬而散发着铁锈的陈香,我所走的路仿佛寒冰,刺
刺的生冷。我知道,即便没有这瘟疫的暴袭,于我也没有两样。有鹿食苹,嗷嗷
而鸣,笙歌不见,旷野何宁……我的思绪回到了故事,在清明节,在坟头,火纸
的余烬扶风轻扬,温柔的就像飘飞的柳絮……
    “阿三,你好么?”一个渺远的声音清晰地传来,是谁打来电话呢?
    “好,还好。你哪位?”
    “我是阿朱———”
    “阿朱,是阿朱———我很好———你好么?”
    “我也好———你———多保重!”
    “保重。”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有一个计划,在年前,买一本村上先生的《国境之南 太阳之西》寄给阿
朱,并写一封短信,请她给我画一幅油画,它的名字,就叫《花瓶姑娘》罢。朋
友说,我的新寓所里太空落,我想,这下我的墙上可以有画挂了。
      我还想告诉阿朱,她家天井里的花叫“栀子花”,可是我愿意叫它“知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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