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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刘二爷把竹椅往太阳底下挪了挪。晒个太阳,挪了有两三回了。你个孬种,欺负我老怎的?移得也太快了。刘二爷在心里骂着。
一群鸡抖抖身上的毛,在他脚边东啄一口,西掏一口,和二爷一道追着太阳。
一阵风,院子里各种颜色的垃圾慢慢地聚拢成一个小旋涡,二爷的眼里落灰了,他眨巴眨巴眼,又骂了一句。他讨厌这里的天气,讨厌几十年了,他想安徽的老家,也是想了几十年了。
可是那个家,仿佛也不是他的家,父母早已作古,村子也拆迁。他想家时,心里浮现的只是一些旧影,大河、老屋、槐树和一个年轻的丫头。
刘二爷大名刘大宝,年近七十,身体还算结实,老伴走了以后,人前人后只一人,有些孤单。两个儿子各自有家,三天两头也过来看看。可那种象征性的问候,刘二爷很反感,巴不得他们来了就走。
2
刘大宝的爹是远近有名的篾匠,农闲时动动手,能有一些活钱,供着大宝读了几年书。别人读了就读了,大宝却是反复读反复写。到头来,经他手的书全部残破不堪,就这样,还当成宝,出去放鹅放牛,随手卷本书塞口袋里,翻哪读哪。那个时候,吃饱肚子是最大的事,能断断续续地读几年书,已属难得。什么未来、理想,不是庄户人家嘴边上的事。刘大宝也觉得,日子就是他天天过的那个样子。
隔壁顺子要娶媳妇了。这个村子刘姓是大户,顺子家在村子里算外姓人,听母亲讲,顺子爹一家是从南面逃荒过来的。
顺子和大宝家院墙不高,有时大宝找顺子有事,双手一撑就跳过去。喜期当天,顺子家里进进出出许多人,帮忙抬桌子,扛凳子,借碗借锅的都来了。大宝在院子里看到,顺子家的鸡都杀了,村里的几个妇女围坐一起,一边清洗一边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春天抱小鸡时,顺子妈非常上心,生怕染上瘟病,唤鸡喂食总会叨叨着,好好长哇,顺子要办大事啊!每每听到,刘大宝总是想笑。
顺子媳妇到村子里来过几次,低眉顺眼,轻言慢语。听家里人讲,是河那边的人,父母好像都去世了,留有姐妹俩相依为命。
河那边是另一个县,可两岸的人,走得比本县还勤。坐在小腰盘里,长把尿瓢当浆,就能划来划去,比走田埂还利落。也有渡船,是两个县里安排人轮流当船工。平时,两岸大坝的人在河里洗衣、淘米、放鸭,夏天,刘大宝和小伙伴们基本就泡在河里了。
后来,那条河经常出现在刘二爷的梦里,白亮亮,清凌凌的,河里的渡船远远地从河那边划来,可是总划不到面前来,二爷一急,就醒了。
九十点钟的光景,村子里更加热闹,孩子们朝村口跑去:“新娘来了,新娘来了!”顺子家门口的爆竹炸响,迎亲时刻到。刘大宝和顺子年龄相仿,又略知诗书,总不能过于嬉闹无礼,但也早早站在家门口的大石头上,踮脚朝人群里瞧个清楚。
差不多从大宝家门口,媒人就布下一道道喜阵,新娘子又是踏米袋又是跨火盆,新娘子在有惊无险中顺利过关。轰笑之际,大宝注意到新娘旁边一个丫头,她极为紧张地搀着新娘,对新娘的一举一动非常关注。那丫头长得清秀,水汪汪的大眼,一根长长的粗辫,齐腰长,该是新娘的亲近之人。
旧时规矩,适逢红白喜事,村子里的人无论大小,近的远的都可以讨口喜酒,蹭一碗饭。大宝和爹没去,爹去送货了,大宝在家里忙着,进进出出中,不时伸头看着热闹的隔壁,穿红着绿的送亲人中,那丫头总是不在。
中午,隔壁传来阵阵酒令声,该是饭局的高潮。大宝在院子里划拉着柴草,忽然,一阵阵哭声传来,壓抑,断续。他悄悄地从院墙探过去,呀,竟然是新娘在抹眼泪,不对,还有那个清秀的丫头。新娘哭两声,又小声交代什么。丫头捂着嘴,哽咽着,一直点头。大宝悄悄地弓下身子退回,好生奇怪。
散席了,送亲的人要离开,新娘子也出门给娘家人送行,她紧紧地握着那个丫头的手,微蹙着眉头,依旧抹泪。丫头傍依着新娘子,低着头,脸看不真切,耸动着肩。
母亲回来了,大宝告知所见,母亲哀叹,哦,是你英嫂子妹妹小凤——大宝这才知道顺子媳妇叫英——姐姐出嫁,留下妹妹一人,够牵肠挂肚的了。
大宝“哦”了一声。
也不知怎么了,大宝眼前总是晃着那丫头的影子,依着姐姐的肩头,捂嘴哽咽。犁田打坝时,他竟然能想到,前庭后院一堆事,丫头一个人在家会如何应对,晚上害怕吗?想得多,脸竟然会红起来。他自己也吓一跳,四下里偷眼望望,心怦怦地跳。心里藏着这些念头,他见着英嫂子,自觉亲切些,有种家里人的知己感,和顺子也常常套近乎。
端午节要到了,母亲泡了许多粽叶,翻来翻去,觉着多,让大宝送些到隔壁。大宝乐颠颠地抓一叠,一进顺子家,眼定住,脚定住,脸却红了起来。那丫头在!真的是那丫头!正和英嫂子说笑呢。
大宝堵在了门口,挡住了堂屋的光,屋里人齐刷刷地转向他,大宝回过神来,却还是镇静不下来,手足无措。顺子母亲看他一手的粽叶,明白了,笑着接过去,拉他坐。大宝连忙摆手,调头就走。
到家,心神还是未定,母亲疑惑地看他,“咋搞的?”“哦,没什么,送过去了。”大宝心慌慌地,他恨自己刚才的表现,来了客人都不招呼一下。按顺子那边算,丫头也是自己的妹子,自己怎么就没个沉稳样。大宝待在家里,不敢跨出大门一步,更不敢到后院,他怕碰到那丫头。坐卧不安中,顺子母亲用围裙兜了几个热粽子,说是刚做了一锅,先拿来尝尝。罢了又和母亲在灶间小声叨叨半天,时而又拍掌大笑。走时,她还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大宝。
“你婶给你说亲呢,隔壁英嫂子的妹妹。要过节了,嫂子接她来,你刚也看见了。你婶说,你好像挺喜欢那丫头的。”“什么呀,我什么时候说喜欢啦!”刘大宝扭过头去,佯装生气,心里打鼓样,脸红得更深。他偷眼瞅了瞅母亲,想打探母亲的心思:“别看我,回来问你爹。”
那天,爹到河那边送篾货,平常中午就能回的,可日头落了,也不见爹的影子。大宝还是不敢出门,偷偷倚门框望着村口好几回。好容易挨到天黑,爹一身酒气回来,大宝有些失望,这般情形,爹妈是商量不了什么事的。果然,母亲数落了爹几句,便不再说什么。
睡觉时,大宝半躺床上,拿本《唐诗三百首》闲翻,那是一个在外地读书的亲戚给的。平时特别宝贝,压在枕头下,得空就看看。什么明月春花、斜阳秋色,大宝日日能见,古人却写得那么美。今晚,翻了两页,字便模糊,那个丫头倒越发清晰。上午见着时,她扭头望过来,愣怔继而浅笑。后来,会不会因他的脸红而笑话他?婶来说亲,明显是告知她的,她是真心愿意,还是不好推却,只好依着了?
哎呀!大宝想得心烦意乱,干脆用书盖脸上。
“大宝,睡了?”母亲在门外。“哦,有事?”母亲推开门,“睡觉就好好睡,衣服也不脱!”母亲进来看着潦草倒床的大宝,嗔怪道:“和你爹说了白天的事,我们都同意呢,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凤丫头模样也俊,就看你态度了,明天给婶一个话。”“妈——”大宝一下子坐起身子。这突如其来的喜悦,大宝有点发懵,最后,只顾咧着嘴笑。“没出息!”母亲也笑了。
大宝兴奋得一夜没睡好,他甚至想到,他和丫头结婚时,一定要办得比顺子好,为啥呢?不知道,反正一定要好。
3
天一亮,大宝就起床了,照例要把鸭子放到后院河沟里,出笼的鸭子比大宝还欢快,四散跑开,没到沟里就飞起,然后稳稳地浮在水上。大宝在院子里大气不出,除了时不时扫一眼院墙外,一直低头做活。
“大宝就是勤快!”是顺子妈的声音。是对后来的人说的,那人正是丫头。她拿着一把大扫把,正准备清扫院子。丫头和大宝目光这一回结结实实地撞上,又都一下子窘得低了头。
吃完早饭,母亲到顺子家去了,一待半天,也没说干什么。爹在门前剖篾,一根竹子在篾刀下,片刻剖成数十根细篾。爹话少,平时在家,说一句算一句,田亩之外,有一把能挣钱的篾刀,让他腰杆挺直许多。
第二天就是端午,丫头来家吃饭了,母亲乐呵着说“择日不如撞日”,没想到我今年就接上媳妇了。在农村,订了亲的人,端午、中秋节是很隆重的,男方都要买一块衣料,买一把伞到女方家,郑重地接女方来过节。给丫头的礼物是来不及买了,母亲把前些年,娘家弟媳送的二斤毛线给了丫头。都是这么个规矩,凤丫头红着脸,笑着接下了。凤丫头勤快,饭前饭后,一直帮母亲打下手,让歇也不歇。老实巴交的爹也一脸笑容,竹篾在他手下编得飞快。
既然要开亲,那隔壁两家就是亲戚了。节后第二天中午,顺子妈回请大宝一家去吃饭,英嫂子已有身孕,中午一顿饭基本是凤丫头忙的,她少话,脸上一直有笑。
“大宝,凤丫头吃过就要回去了,你送送。”“哦。”大宝有些失落,这一走,哪天来?
这一回,英嫂子没落泪,笑盈盈地看着妹妹离开。
大宝在前,凤丫头在后,俩人低着头不紧不慢地走在村子里。早有闻讯者,站在门前,笑呵呵地打量两人。大宝加快脚步,到村头的槐树下站定,等着落后一截的凤丫头。
“你回去吧,我自己走。”“再送送。”离开槐树,就离开了村子。大宝脚步明显放慢了,凤丫头微低着头,略后于他,再过几条田埂就到大河沿了。天有些热,两边田地都是新翻的,要种稻子了。“可热?”“不热。”“多久再来?”“不晓得呢,姐姐坐月子是要来的。”“嗯。”大宝搜肠刮肚地找点话头。
英嫂子坐月子,那还早吧,下次接凤得等中秋节了。对了,可以陪爹到河那边送货,就能去看看凤了。可见着她说什么呢?
“哎呦!”大宝一走神,差点被田埂上的土坷垃绊倒。“呵呵——”身后凤丫头好一阵笑,大宝又是惊吓,又是羞愧,头发根里都是汗。
到河沿了,这是村里送客最远的点。渡船在河心正慢慢地划过来。大宝本想再对凤说几句送别话,可就是不好意思张口。他面对着河,盯着渡船,旁若无人般。凤上船了,“回去吧。”“哦。”大宝不好意思再看着船,更不敢细瞧船上的凤,低着头,转身往回走,他不敢回头,背对着凤,她是不是正好瞧他个够?大宝咧着嘴笑了。
接下来的日子,刘大宝干什么活都不累,有时爹妈数落几句,他也只是嘿嘿笑两声,不挂相不拧脖子,母亲倒是有些不习惯,“一天到晚傻笑些什么!”
大宝想着凤,醒着睡着都想。翻诗书时,每有读到“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时,他就迫不及待地想念给丫头听。听英嫂子说,凤也读过几年书呢。
这段时间,爹编的篾货都送往西乡,河那边一次也没去成,凤在家想过他吗?也盼着过来吗?估计来也是看看她姐姐,想到这里,大宝略略有些失望,仿佛凤果真是如此。
田里的稻子黄了,收割季节也过了,快中秋了。今年的中秋节,大宝无心给村子里的小孩子们扎火把,他天天盼着去接凤。上次姐姐回娘家,说是中秋节也回来呢,看看未来的弟媳妇。这个姐姐啊,就喜欢开玩笑,开口闭口弟媳妇,大宝总是脸红。转身,想想心里倒是美的。
过节前,姐姐到家了,和母亲在灶间有说不完的话。大宝不理会,带小外甥玩得开心。镇上逢集,一家人人挤人,人看人。母亲和姐姐买了一些过节的东西,另外叠了一块布料,有花有叶的,很好看,大宝明白,那是给凤的。“给你,接媳妇去!”姐姐故意往大宝手里一塞。“爹妈为儿媳妇真是舍得,我在家时,都是缝缝补补旧衣裳。”母亲乜一眼女儿,“那我当初找你婆家要,你还拦着。”大宝哈哈大笑,小外甥不明所以,也跟着乐起来。
母亲和姐姐一道去接的凤,清早去,中午正好到家吃饭。从进村就不断有人笑问:“接媳妇啊!”母亲也是一路应承一路笑着。姐姐和凤很投缘,不时说着话。
中午做饭时,英嫂子客气,特地从家拿来十个鸡蛋,走前交待凤别闲着,多帮忙。有外甥在身边缠闹,大宝和凤的交流就轻松多了,有一腔没一调的,居然说了很多话。凤到大宝的房间,看着桌上几本书,眼里明显有羡慕的光。圍绕着念书,大宝又说了很多话。有时说着说着,他突然觉得自己止不住话头,可明明还有很多话没讲。
吃过饭,一家人坐在堂屋说着闲话。姐姐的话头,凤更容易接些。凤说,现在家里还有一些田上活,姐姐走后,是她一人在做。平时,村里哪家来人没地儿住,那些嫂子们,女伴们都喜欢往凤家借宿,谁家有个大事小情也喜欢让凤去搭个手。
大宝“啵”地亲下外甥,他其实是感谢姐姐的,心里许多疑问都让姐姐问明白了。平时,他只能胡思乱想。其实,一个大姑娘好手好脚的,还能在家饿死?英嫂子还能天天笑咪咪的?
过了两天,凤要回了。家里养了几只鸡,是准备给姐姐坐月子吃的,托给隔壁家总不是事。大宝还是送到渡口。一路上,俩人话语多了些。“过些日子,我要随爹到河那边送蔑货,我到你家去。”“哦,来啊。”然后,凤吃吃笑起来。“笑什么?”“村里头的丫头们估计都来看热闹了。”“不怕,迟早要认识的。”大宝想到那时的窘态,有些心虚,说这话只是给自己壮些胆。
凤上渡船了,转过身来,朝大宝抿嘴一笑,“回吧。”大宝望着她,忘了收回眼神。凤不好意思地笑了,眼睛明亮亮,就像这闪闪的河水一般。“看呆了!”船里的人朝着他俩哄笑起来,大宝清醒过来,抓抓头,转身离开。他心里又是一阵懊恼,这么大的人了,怎么总管不住自己,这一脸呆相,船里的人估计得拿丫头取笑一番了。他发狠地踢着田埂上的土坷垃,气自己没用。
年怕中秋,月怕半,过着过着,年快来了。听姐姐说,跨过年家里要选个好日子,给大宝成婚呢。英嫂子更是一口答应。
4
大宝数着日子等过年,母亲说,等忙完年,要把大宝房间重新抹灰,让村东头的木匠再打个站柜。
年还没等来,等来了村子里的支书,也姓刘,本家里的长辈。他是让刘大宝到镇上医院体检的,说是马上验兵了,就数大宝最合适。
这是个喜讯啊!那时当兵,大字不识已经不行了。至少要高小毕业。爹妈高兴得又是杀鸡又是炖蛋,感谢刘支书。大宝也高兴,八字没一撇,心里却想得老远了。想象自己身着绿军装,端枪打靶,读书习字。可是,和凤要离得更远了。对了,凤怎么办?年后,還能结婚吗?
大宝一边揣着心思,一边随村里几个符合条件的小伙子填表、体检,英嫂子已经来家几次了,和母亲商议着什么,每回走,英嫂子都意味深长地对大宝笑笑,也不说什么。
在等部队通知了,大宝跟母亲说,想到河那边去看看。母亲知道说的是凤,略一沉思,说,不急,等部队正式通知下来,你再去接凤不迟。
一边是憧憬外面的军营生活,一边是丢不下的爱人,大宝迫切地想知道凤的意见,会为他高兴吗?会想他吗?他一定会写很多很多的信给她的,大宝想到这,抿嘴笑了。
部队的人到村里政审了,纸质的通知也下来了。一个村子五个年轻人报名,只有两个符合条件。那天,一家人高兴,一村子里的人都高兴。当兵光荣,意味着能为国家出力,干大事了。
通知上说,验上兵的人准时到县人武部报到,然后直接到部队。大宝一下子慌了起来,早上胡乱吃点早饭,就对母亲说,到河那边去。母亲一把拉住大宝,从柜子里拿出一条新围巾用布包上,说:“给凤,家里事有我们安排,让她放心好了。”
几乎是小跑着到渡口,嫌船驶得慢,上了岸又是一阵小跑。河那边随爹送货不是一次,方圆哪个村子都用脚丈量过,自打和凤说亲,那个村子就一直是心窝窝里最热乎的地方。随便一问,便知哪家。指路人对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很是疑惑,继而有些明白,也不紧不慢地跟着。大宝到凤家,后面大人小孩已跟了一大阵人了。凤正抱着一捆柴禾从后院进家,看到大宝和大宝身后的人,一下子愣住了,脸火烧火烧的。
村子里人哄笑着散去。“你怎么来了?”“我要走了。”凤低下了头,“我听说了。”“喏,我妈说送给你的。”大宝一肚子的话转到围巾上来了。
“来都来了,坐吧。”凤丫头招呼着大宝,点火,烧水。大宝坐下,平定下喘气,顺带打量下房子。堂屋和灶间连在一起,收拾得干净整洁。
片刻功夫,一碗糖水蛋端在大宝面前,大宝一下子站起来,“这……这……不用这么客气。”“你第一次来,是客人,这也是规矩啊。”“那我俩分着吃。”突然出口的一句话,让大宝再次红了脸,凤也不好意思起来。
到底还是大宝消灭了糖水蛋,小凤怕他难为情,大宝吃的时候,她进进出出自顾忙着。
“过两天我就要走了,你送我吗?”“嗯,今天就跟你回去。”大宝傻傻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俩人散步一样,从地里活,到英嫂子,再到大宝姐姐,再就是部队和未来,话头接话尾,一直没停歇。偶尔田埂变窄,没等俩人衣袖相擦,就各自敏感地错开。这细微的动作,落到大宝心里,是甜的。
天要黑了,村头大槐树的影子已能看到。大宝突然拉住了凤的手,紧紧地不放。“哎呀!”凤吸了一口气,真的疼了。大宝窘得一下子松开手,他鼓足勇气对凤说:“我到部队上天天给你写信,等我拿钱了,我给你买个银手镯,比我妈那个还要大。”“那得多大,又不是戴脚脖子上,傻!”凤忍不住笑。
天黑了,两个影子慢慢地朝村口移去。
两天以后,全家人包括英嫂子和顺子哥都给大宝送行,到人武部大院领上新军装,戴上大红花,大宝的精气神一下子就足了,母亲拉着他瞧不够。凤退在家人后头,抿着嘴笑着,不说话。大宝妈拉开大家,推凤上前,大宝扯扯衣角,乐滋滋地对凤说,挺好,挺好。他再一次望向凤,呆住了,她还是紧抿着嘴,眼里却含着泪,又怕身旁人看见,深深地低着头。大宝一下子慌了,扭头扫一眼周围,靠近凤说:“别哭,别哭,我是去当兵,又不是跑掉了。一有休假,我就回来。”
一辆辆教练车开进人武部院子里,新兵已经在排队了。哨声一响,送行的家长立即让出通道。大宝小跑着归队,忍不住扭过头再看一眼凤,已是个泪人样躲在姐姐的身后了。
5
刘大宝是当兵后第三年结的婚,那时,他已经是个排副了。他结婚时唯一的条件就是让女方到部队上来,婚礼从简。
他写信向爹妈提出这个要求时,没人反对。
女方不是凤。是刘支书老婆的侄女,比大宝大两岁。
大宝姐姐写信说,刘支书为这亲事到家里坐了好几天,说只要答应,村里能写封表扬信到部队,能把大宝以前在村子的表现,尽往好处说,平时生产队分东西也能让爹妈捡好的挑,还能赔偿凤一笔钱。
是爹先松的口,爹其他不要求,只要村里写表扬信给部队,夸夸儿子就成。母亲说啥不同意,儿子好不好,部队首长能看出,以后有没有长进是他自己造化。在农村,退亲是件很丢人的事,口水能淹死人的。凤本来就可怜,不能让她再伤心。
爹妈为此打了一架,母亲气得跑到女儿家住了好些日子。
爹口述,让村里人写过信给大宝,说是心意已决,且告诉了凤。
刚在新兵连时,大宝给凤写过信,把一切新鲜见闻都对凤说,末了,总会加上“等我回来。”凤也回过,告诉他姐姐家的娃有多可爱,大宝爹妈身体也好。还说了,等春上不忙时,帮大宝妈刷墙。
再后来,大宝的信只有去,没有回——刘支书老婆直接带侄女到部队来看大宝了。
大宝迫不及待地等到休假回家,英嫂子一家大门紧锁,母亲郁郁地说,我的老脸都没处搁了,你顺子哥一家听说你要回来,前几天就外出了。这边一退亲,凤就结婚,是河那边人,听说,她誓死不到河这边来了。
母亲说这个话时,父亲已经病卧在床,肺结核。父亲提出让大宝早点结婚冲冲喜。
对象第二次到部队就是婚礼。结婚了,还是没留住父亲。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说不上多好,也说不上多坏。大宝升到连级干部,有妻有子,也办了随军。一日,姐姐拍来电话,“母亲病危。”大宝立即请假回乡。比起爹,大宝与母亲更近一层,中间有个叫凤的丫头,曾经,他和母亲同样心疼着她,爱着她。
回村那天,远远就看到了那棵大槐树,大宝心猛地一缩,一双亮晶晶的泪眼再次闪在他的脑中。家门口已经聚了许多的人——母亲走了。姐姐说,母亲特地交待,那副传家的银手镯要留给大宝。
那次回去,姐姐说过,顺子爹妈去世后,英嫂子他们也搬走了,说是给城里一个亲戚看仓库。临走前,英嫂子来看过母亲。那时,母亲身体已不适,床上床下,两人好哭了一场。母亲直说,对不住。那个凤丫头什么情况也不大知晓了。
大宝看着村头的大槐树,沉默不语。知晓了又怎样?
大宝就地转业,没有再回原籍。妻子身体一直不好,一受凉骨头眼里都疼,好歹把兩个儿子拉扯大了,各自也成了家。大宝退休那年,妻子撒手人寰。有时,大宝看着老伴的照片,陷入深思。当年,她干嘛要铁着心跟他,她明明知道他是订了亲的人啊。据说,妻子是知道大宝当兵后,天天到姑姑家吵,死都要嫁给他的。
婚后,妻子在家说一不二,强势得无以复加,连大宝探家都必须经她许可。无甚热情的大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哪样都是过日子,只要能图安,一切随她。几十年如此,她也未必幸福。
姐姐打来电话,外甥的孩子考上名牌大学了,想请这个舅爷爷回去喝杯喜酒。退休的刘大宝也老成刘二爷了,趁着腿脚还好,唯一的姐姐自然要走动。二爷一口应承。
都说外甥像舅,外甥自小爱学习,大学毕业,包分配到政府机关,现在他的孩子考上名校,二爷自然高兴。想当初,凤第一次来家时,那个毛头外甥还认生,直往舅舅怀里钻。事后,他问舅舅,我喊她什么?喊什么呢?当然喊舅妈!当时的刘大宝在心里甜丝丝地想着。
喝完喜酒,姐姐陪二爷回了趟老村子。除了那棵大槐树,整个村子和人一样凋败垂老。许多老屋都空着,半天看不到一个人,偶尔一两只狗瞪着一双眼睛打量着这一对陌生的老头和老太。
听说,村子前面的大河要扒宽,河坝后移,涉及到的村子要全部拆迁。二爷绕到自家的后院,院墙已倒了大半,隔壁顺子家也是一院子的残砖断瓦,姐妹曾经相拥哭泣的墙角已生绿苔……
刘二爷很感伤,这应是看村子最后一眼了。他侧身站在老屋跟前,让姐姐帮他拍照片留念,照片里能看到顺子家的大门,和门上锈迹斑斑的铁锁。
6
那次回去,刘二爷交待姐姐一桩事,让她务必打听到凤的下落,问问她生活得怎么样。
时间不长,姐姐来电话,英嫂子他们到城里后就一直在外面打工,凤一家也从乡下搬到县城里去了。凤的老伴生病也没了,现和儿子一起生活,儿子一家收入不稳定,估计凤的日子过得也艰辛。
刘二爷一听心里堵得慌。他没打招呼就飞到姐姐家。他要见凤。
这回姐姐犹豫了,弟弟如此,只怕让凤难堪。二爷说:“姐你放心,我知道这有些突然,可我也是土埋半截的人了,如果见不上凤一面,我死不瞑目。要不你捎话给凤,见不见我,让她决定。无论她如何决定,我都依。”说这话时,刘二爷的血压明显上升。
姐姐只好同意。其实,她早就托人找到凤的联系方式,只是上次不敢给弟弟,怕他冲动直接拨通电话。避开二爷,姐姐联系上了凤,凤感到意外、激动,一口一个姐,像以前在家一样。可随着姐姐把来意说明,那边好半天没有声音,只低声“哦,哦”应承着。
约好第二天见面,在凤家附近的公园。
前一天,刘二爷在姐姐家坐卧不安,一直和姐姐说以前的事。姐姐心里明白,那些芝麻大的事绕来绕去,总能绕到凤身上。有时,二爷又特别安静,站在阳台上望着外面半天,自言自语道,村口那棵老槐树不知道在没在了。
第二天,刘二爷一直沉默,姐姐也不便作声,她不知道凤能不能赴约。姐弟俩打个车到公园里,姐姐一边走一边找二爷说着话,她想缓解下弟弟的紧张感,她甚至把弟弟的降压药都备上了。
他们是提前半小时到的,水边的木椅上已经坐着一个人,具体说,是位老太太。连姐姐的呼吸都有些急促了,像!像!“是凤吗?”姐姐喊了声。
那人迅速掉转头,站了起来。满面风霜,紧抿着嘴。“凤!”二爷快步上前,一把抓住凤,激动得泪眼模糊。曾经的凤丫头,现在的凤老太嘴唇颤抖着,哽咽不语。两双手紧握着,摇晃着。
姐姐在一旁抹着眼泪,安抚俩人坐下。那天上午,二爷说得最多的一句话,也是母亲对英嫂子说的话:“对不起。”而凤摇摇头,微微一笑,“都过去了。”
一上午,二爷有着说不完的话,凤一直安静地听着。
该分手了,二爷从怀里拿出一个小布包,一层层打开后,一只银手镯露了出来。姐姐愣住了,这不是母亲留下的吗?
“凤,我母亲这只手镯,你以前也看到过,我马上就要回去了,就算送给你的礼物。”凤也是惊讶不已,坚决不要。“你要是不要,我就扔到这湖里。”二爷一脸执着。凤望了望姐姐,姐姐点点头,说:“收下吧,这本来就是给你的。”
……
二爷如愿,回到家,轻松许多。可两个儿子家却炸了锅。
一个周日,两儿两媳说是回来聚一聚,吃饭当口,大儿子故作平静问,爹你上次着急回老家,听说是见那个老太太?我听说还把奶奶的银镯子给了她?
二爷一瞪眼,嗯!“那可是奶奶家的传世东西,虽然不值什么钱,但是是有来头的。”“对了,爹,手镯就算了,还有妈留下的金戒指金耳环什么的,那可要留好了,那可都是给你孙子的。”媳妇紧跟着一句。
“啪!”刘二爷把桌子一拍,“都别吃了,滚!”
二爷在电话里把这事对姐姐提起,姐姐劝道,要不,就召开个家庭会议,把事情来龙去脉对孩子们说说。
二爷摇摇头:“不说了,他们懂个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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