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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志

失败者与失败的光荣之歌

已有 2059 次阅读2015-2-26 11:18 |个人分类:周宏翔执笔| 失败者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阿宝蹲在床边睁着大眼望着我,我翻了个身,没有理它。它发出极度低沉的声音,像是生锈的铁链在轨道上磨损。它说:“小罗,该起床吃饭了。”

我朝它扔了个枕头过去,嫌弃地说:“如今大家都喝营养液了,谁还会吃饭啊!”

阿宝重复着同样的话,“小罗,该起床吃饭了。”

我终于坐起身来,看着它那冰冷的钢铁脸,“真是又蠢又笨的家伙!”
 
阿宝是我设计的众多机器人之一,在215X年,机器人成了人们极度需求的消耗品,几乎每一天我都能接到各式各样的订单,说起来,阿宝是一个失败品,非常失败,因为芯片植入的过程中我收到了干扰,导致最后阿宝的智商比起同类别的机器人不止低了一两个档次。阿宝在陈列橱窗中一直摆放到今年年初,我原本已经下了决心要将它扔进废弃室里回炉重造,直到某天一个朋友拜访,说:“你的房间真的太乱了,你应该做一只打扫卫生的机器人。”于是,我想到了阿宝。
 
阿宝喜欢打扫完卫生后蹲坐在地上发呆,它的芯片程式里缺少“自主联动”功能,所以,没有指令,它几乎不能继续做别的事情。
 
“小罗,你应该休息一下,和我一起看看窗外的夕阳。”
 
我埋头继续打磨下一个机器人的内核芯片,无暇顾及它,它双手托着笨重的脑袋,又重复了一遍:“你应该休息一下,和我一起看看窗外的夕阳。”
 
我快要被它烦死了,转身就踢了它一脚,“滚开啊!别打扰我工作,我可不想在做出你这样卖不出去的蠢东西来。”
 
机器人比人好,它们永远不知道忧伤,不会被伤害,即使你对它凶相毕露,它也只会自动把那些污言秽语转化成指令,并且执行下去。
 
“我觉得你应该适当休息一下。”朋友过来看我的时候也说了和阿宝一样的话,阿宝从厨房端来一杯茶,笨手笨脚差点洒在朋友身上,“好了,等我做完七月,我打算去旅行,就目前而言,还没有到无所谓工作不工作的优渥状态。”朋友抿了一口茶,轻声说:“不过,你做出来的东西还是蛮好的,我们家那台用了五六年了,也没有什么迟缓的迹象。”这时我注意到阿宝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发呆,无力地摇摇头,“也不是都那么好的,总归也有瑕疵存在。”
 
按照原本的计划中,阿宝应该是我设计的机器人里最棒的,我用了最好的材料,打算做出一个高智商能够自我运算的机器人,然而,我也不知道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阿宝的智商非但没有我想象中那么高,反而低得可怜,原本它应该是高傲独立的个体,最后却变成了软弱又有依赖性的蠢东西,我不记得我在它体内的程式里输入replay的指令多少次,以至于它那么爱重复自己说过的话,让人生厌。
 
“小罗,你心情不好,要吃点甜食。”它用探测系统监测到我的情绪,这是我设计中唯一没有失效的功能,我趴在桌上,正在尝试第五十次对接机器人头部和躯干的导体线路,它又说了一遍:“小罗,你心情不好,要吃点甜食。”
 
我一气之下,扔了一把刀子过去,正好插在他的耳朵上,他后退了两步,我气急败坏地说:“他妈的现在哪里有甜食!”
 
我所处的时代,基本上人们已经很少进食,为了更多的时间工作,他们将所有的食物改造成了各种口味的营养液,甜食这种东西,已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因为资源的匮乏,人们只能提高工作效率来让自己活得更充实,耗费精力去思考更多让自己生存的方式,时间,时间,时间,争分夺秒是每个人最看重的东西,无关紧要的全部交给机器人处理,自己要做的,就是掌控全局。
 
阿宝的耳朵被刀子削掉了很大一块漆,它进退维谷,不知所措,我对着它大吼了一声:“要是没事做,就滚到房间去充电!”阿宝一手放在嘴边,好像被我吓到的样子,我想,这家伙是什么时候学会装可怜了。
 
研发机器人远没有想象中那么简单,所以经常因为线路接错导致短路的情况也常有,一旦发生,可能就要报废许多零件,不得不重来,每当这个时候,我就想把阿宝拉过来出气,我让他不准睡觉,没日没夜给我打扫卫生,要把地板拖到跟水晶一样发光,阿宝总是举着拖把在房间里旋转,有时候转得太多,它的零件会稍稍有些松动,它会望着我说:“阿罗,我有些不舒服。”
 
“你是机器人,不会感觉到不舒服的,快去做你的事!不然不准睡觉!”
 
阿宝会一手捂着脑袋,一手继续做事,每次看见它滑稽的动作,我就会笑出声来,烦恼也会减少很多。
 
因为环境的关系,每个人变得格外的急躁,每个人的生活节奏都希望能够与秒针同步,每一个动作,都希望产生最大的价值,所以,据我所知,很多人患有躁狂症,他们从我这里购买机器人,也是希望买到一台可以发泄的机器,现在想想,或许他们比我对阿宝更凶残,每每想到这里,又会可惜我每一次用心的研发和制造。
 
“要是纯属发泄的话,就干脆多制造几台阿宝这样的家伙好了。”原本我是这样的想法,可实际上,每个顾客的要求并不相同,即使是纯属发泄为目的的购买,在看到阿宝这样迟缓反应的情况下,依旧会选择一台看起来聪明很多的机器人。原因很简单,即使再过一千年,人对世界的感知和认识依旧不会发生太多的改变,进化论的根本——弱肉强食,没有一个人,会去欣赏弱者。
 
“小罗,你不要不开心。”
不知道为什么,阿宝一开口,我就忍不住要骂它,“关你屁事啊。”
“我制造出来的目的,不是要让小罗开心吗?”
阿宝突然的一句话,让我哽住了喉咙,开心吗?我制造他的目的是为了开心吗?好像连我自己也忘记了。我把阿宝拉过来,关掉了它背后的电源开关,房间突然安静下来,我坐在木质地板上,望着头顶的天花板,那么,我到底当初为什么要制造阿宝呢?
 
夏季过后下了一场雨,一个小姑娘来到我的店里,她说爸爸妈妈因为争分夺秒地工作,没有时间陪她,她想买一台可以代替爸爸妈妈陪伴的机器人。
“爸爸妈妈总说有空就带我去游乐场的,不过根本是骗人的。”
“爸爸妈妈是真的忙呢。”
“才不是,他们和那些大人吃饭的时间,一点也不少。”姑娘倔强地咬着嘴。
当时店里并没有那样的机器人,我告诉她,这样一台机器人并不便宜,她说她有足够的钱,于是拿出背包,倒出小山一样高的硬币。
 
她双眼闪动地对我说,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就是那时候,我突然被小姑娘的举动所感染。我说,你过一个月来。
 
小姑娘当时露出非常开心的笑。
 
“你叫什么名字?”
“小罗。”
“好,小罗,那我就给你做一台专门让小罗开心的机器人。”
 
原本的进度是正常的,制作的过程中我也采用了研发的最新技术,如果,真的要说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大概就是半个月后,小姑娘突然来到店里,不过这次不是她一个人,同行的还有她的父母。
 
“虽然我们执意让她在家休息,但是她哭闹着一定要来这里,听说这孩子在你们这里订了一台机器人。”
“嗯,不过,休息是怎么回事?”
姑娘的母亲顿了顿,回头看了自己丈夫一眼,露出非常不快的神色,“实不相瞒,小罗刚刚被查出白血病,医生也想了很多办法,但是……”
“噢,是吗?”
说着姑娘的母亲非常难过地哭起来,“一切太突然了,我们根本没想到……”
我走过去,蹲下来看着姑娘,她眨巴着大眼睛望着我,“哥哥,我的机器人还有多久才好?”
“月底之前,务必等到月底好吗?”我握着她的手。
“好的,如果可以,我想给它取名叫阿宝,好吗?”
“好的。”
 
或许是这个原因,心底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赶在月底前完成,然而实际的操作中,因为熬夜而体力不支,精力实在有限,最终阿宝体内到底有多少线路出现问题已经无从得知,因为在阿宝完成前三天,小罗姑娘去世了。
 
那天我心情很差,不知道为什么,坐在窗户那里,看着大街小巷奔跑的人们,突然觉得这世界真他妈糟糕透了,我已经很久没有停下来喝过酒了,但是那天,我望着未完成的阿宝,一脚把它踢翻在地。
 
“阿宝是我最失败的作品。”到现在每当有客人过来,我还是会指着它这么说,它总是拿着扫把在我身边转悠,不惜被我嫌弃地毒打,阿宝常常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缓慢地站起来,拍拍自己的屁股。
 
“小罗不开心吗?要开心一点呀。”阿宝起身之后,会加一句这样的台词。
“看吧,笨得要死,没办法,根本卖不出去。”我无奈地笑笑,说着在它大脑袋上拍了几下。
“那就拆掉吧,以你现在的水平,完全可以在做一台更好的拿来贩卖啊。”
“是呀。”我回头望了阿宝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从它眼中读出了一丝担忧。
 
有一天我让阿宝跟我上街去买东西,它提东西的样子真的太搞笑了,我一边踹它屁股,一边笑着让它走快些。就是这个时候,几个带刀的小伙子突然窜出来。
 
“是个机器人啊!能卖不少钱呢。”其中一个笑着说道。
当时我举着手,说:“你们……你们把它拿走吧,我身上没钱。”
这时他们突然过来抢阿宝,阿宝回头看我,“阿宝不想离开小罗……”
我忍住没去看它,结果阿宝突然跳起来,把其中一个少年压在墙上,一拳两拳打过去,其他人都吓到了,那锋利的小刀似乎没有什么用,除了能够剥落阿宝身上的漆外,没有其他作用。
阿宝慢悠慢悠走过来,抱着我说:“小罗没受伤吧,小罗要开心呀。”
不知道为何,我觉得鼻子有些酸,但还是没忍住骂了它一句“神经病”。
“阿宝能够诞生,就是为了要让小罗不孤单的呀。”
“小罗不在了啊!白痴!”
“小罗要开心呀。”
 
白天的时候,又有客人过来店里选订机器人,阿宝刚好做完事坐在一旁休息。客人看见它,指着说:“我可以要这只吗?”我回头望了阿宝一眼,“可以是可以,但是它挺笨的,可能会让你失望。”客人笑着说:“机器人说到底也不过是取代人来做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帮人分担一些工作而已,不需要多聪明,不是吗?”我笑着朝客人点了点头,“如果你真的喜欢,就拿去吧,晚上我维修一下,明天你过来拿好了。”
 
客人点点头,说:“那麻烦了。”
 
夜里阿宝坐在我的座位旁边,微微叹了一口气,“小罗不要不开心呀,要开心一些的。”
“废话怎么这么多!”说着我又在它大脑袋上用力拍了一下,“等下就来好好修理你。”
“小罗,我有些不舒服。”
“你哪里懂什么叫不舒服?”
“小罗……”
我回头发现它突然不说话了,原来是没有电了,我回过身继续做接下来的机器人,打算等下再简单维护一下。
 
然而,阿宝似乎真的出现了故障,不管怎么充电,好像都不会再说话了,此刻的它就和废铁一样倒在地上。
 
“喂!白痴!醒一醒啊!”
不管我怎么叫嚷,它再也不答应了。
“要把你卖出去就开始装死是吧?”
 
我打开了阿宝的胸腔,取出了阿宝胸口的芯片,插进了电脑里。这时,突然跳出来一些话……
 
“小罗,阿宝的诞生就是为了小罗存在的,不管小罗以前再怎么孤单,以后都不会了。”
“小罗,不要不开心呀,烦恼的事情都和我说好了,阿宝可以把烦恼都吞下去,吐出很多快乐来的。”
“小罗,你要多笑,阿宝看见你笑,就会充满能量的。”
 
我靠着椅子,那些都是我曾经写进芯片里的话,当它们再度被放出来的时候,心里却是五味陈杂。我好像突然看见了那些日子自己趴在桌上日以继夜奋斗阿宝的情景。
 
“阿宝的诞生,就是不让小罗孤单的。”
 
“白痴啊!你不过是一堆废铁而已,哪里有权利来不让别人孤单呢?”我不觉自嘲地笑了笑,然而,就是这样的情况下,看着阿宝那无辜的眼神,眼泪却一刻也止不住地往下流,“白痴啊!你就是个大白痴!你知道什么啊!”
 
“小罗不要太累了,要休息一下……”
 
我坐在地上看着阿宝倒塌的样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小罗不要不开心呀……”
 
最终,我拒绝了那个客人购买阿宝的要求。
“对不起,实在是无法启动了,原本程式就有问题,昨晚彻底坏掉了。”
“哦,是吗?如果重新做一个,需要多久呢?”
“制作加调试的话,最快也要两个月。”
“这样啊……我月底要去外地,原本打算让robot可以看家呢。”
“那真的抱歉了,我实在……怕再做出一个笨家伙出来。”最后那诚恳而无奈的笑让客人实在不好再说别的,“那好吧,等我回来再来找你吧。”
 
那天傍晚,有一大片的火烧云在天边,我坐在窗台上,提起一罐啤酒,顿时有些伤感。不知不觉,我已经做了快十年的机器人了,真是一刻也没有停下来过啊。真要说失败品也不止阿宝一个,早期甚至有比阿宝更笨的家伙也出现过,而那时候,认真对待每一个产品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不允许别人轻易评价自己的机器人,而为什么现在会对阿宝这样凶残恶劣呢?
 
还是因为悔恨吧,原本打算做出让小罗开心的机器人,最终却根本没有送到对方手上,这样无力回天的遗憾,才是真正感到失败的原因吧。如果……
 
如果小罗还在,她会喜欢这个笨家伙吗?
 
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收拾好了整个店铺,准备暂时休息一段时间,这时,一个高个儿突然闯进来,说:“我要定做一台机器人。”
“抱歉,我暂时不做机器人了。”
“不做机器人?什么意思?”
“我打算出去旅行一段时间。”
“不做生意了吗?”
“嗯,等我回来的时候再说吧。”
 
看着高个儿失望的背影,我心里反而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开心,这时,我听见背后沉重缓慢的脚步声慢慢靠近,转过头,看见那笨手笨脚的家伙又站在了那里,“小罗,你要休息一下……”我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它脑袋,说:“废话太多了,笨蛋!”
 
临走时,我给阿宝设定好了自动看家程式。
 
“小罗要去旅行很久吗?”
“这种事,看心情啦!”
“阿宝会等你。”
“嗄?”
“我等你。”它闷头闷脑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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