浠世好文胡思:无言的爱
无言的爱从没听父母说起对方时提到爱这个字。
有天晚上,我和父亲看电视聊天,不知怎么说起他年轻时的事来,一向严肃寡言的父亲破天荒跟我讲起他和母亲的往事。
他们的媒人是个修水利的,是外公的熟人,住在爷爷家。他说起这门亲事时,爷爷担心外公不同意,因为爷爷在划分家庭成分前买了一块地,请了一个短工,就被划为富农,其实家里很穷。媒人说:他还是地主呢,比你的成分还坏。不要紧,他很开明。后来外公果然同意。父亲就划着小船把母亲娶回来了。
父亲说:那时我家徒四壁,你母亲倒是有一些嫁妆:一对刷了朱红油漆的木箱,装满了你母亲和你外婆亲手缝制的衣服和鞋,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还有点压在箱底的首饰。你母亲从不佩戴,只想留着应急。结果后来都被抄走了。箱子上面还各装了一床缎面被褥,一床是桃红的,一床是葱绿的。父亲说第一次看见母亲就自惭形秽。不过母亲并没嫌弃父亲,也没嫌弃他的穷家。那年,父亲十九岁,母亲十七岁。母亲在娘家没做过农活,到了婆家才开始学做。
婚后第三年,在县城工作的舅舅给父亲谋到一份公职,爷爷奶奶都不同意父亲出去工作,说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家,父亲是长子,应该操持一切。当时母亲还没生孩子,考虑到家庭成分不好,她认为有一个人出去就多一条活路,极力赞成父亲出去。读了几年私塾的父亲就这样离开农村去了县城。
母亲原以为过两三年就能举家随迁,哪知等了整整三十年。这三十年里,父亲在单位勤跑苦做,谨小慎微,入党提干。组织上要求他和富农家庭划清界线,他不敢经常回家。过年时,父亲腊月三十的下午偷偷回家,初一的下午又走了。
在我记忆中,父亲每次回家,母亲都会哭一场,要么是向父亲倾诉她的委屈,要么是埋怨父亲连一颗糖也不知道带给我们。这也是我们对母亲的感情超过对父亲的根源。那时我们都不喜欢他回家。
父亲说他当年每个月领到工资就赶紧送回家,只给自己留点必须的生活费。母亲每次给他准备一双布鞋和一些咸菜带上。父亲不喝酒,抽劣质烟,说是消愁解闷。母亲也学会了抽烟。但是没钱买整条整包的烟,每次叫我买几根,有时还赊账。
我冒昧地问父亲:你们长期分居,不担心对方吗?父亲憨憨地笑道:我从不担心她,她开始有点担心我,我跟她说单位里男女同事除了工作很少打交道,她后来就不再问我。
父亲还告诉我,母亲结婚几年没怀孕,长辈都很着急。母亲吃了不少中药,还是不见效。母亲也很焦虑,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主动提出要和父亲离婚。那时离婚还是惊世骇俗的事,父亲大为惊讶,说自己从未想过这件事,而且一个家庭成分不好的穷鬼,能找到老婆就算不错,何况还是个好老婆,父亲劝慰了母亲一番。
后来按习俗抱养了一个外甥女,不久母亲果然怀孕了。可是那年发大水,母亲劳累过度,不小心流产了,是个男胎。全家人都心疼,爷爷奶奶唉声叹气。母亲的痛苦更不待言。她去算命,瞎子说她命中有一男三女。她又去求菩萨保佑她早生贵子。
过三年,母亲才生下第一个孩子,这一年她已经二十六岁,和父亲结婚九年了。虽然生的是女孩,爷爷奶奶还是非常宠爱。父亲也很高兴,母亲如释重负。二姐出生时,二老就很失望,奶奶甚至不肯照料母亲坐月子。哥哥出生后,二老很高兴,但是奶奶已经瘫痪在床,想照顾母亲和孙子都不行了。二姐和哥哥都是冬天出生的,母亲月子里就亲自照顾孩子,打碎池塘的寒冰洗被褥衣物,落下一身病。
除了操心几个孩子,母亲还要侍奉公婆,照顾姑叔。叔叔年轻时有些贪玩,游泳时不小心把村里的耕牛按到水里淹死了。家里成分又不好,他怕被抓起来,跑出去流浪很多年,直到取消家庭成分才回来。
那时,姑姑出嫁了,爷爷因不堪疾病的折磨而自杀。奶奶在病床上瘫痪了九年,母亲几乎天天要给她换洗衣服被褥,又脏又累不说,奶奶心情不好时还经常骂她。但是母亲在奶奶面前很少埋怨,在父亲面前也只是偶尔诉苦。
父亲虽然脾气不好,但是从未和母亲打架。偶尔吵嘴,母亲多半忍让,有时气急了,母亲也大吼几声,这时父亲竟然也能忍住不做声。母亲经常教导我们,夫妻相处一定要懂得互相退让迁就,不必争个输赢,不要摔碎家什,不要言辞过激,否则容易动手打架,打过一次就很难避免下次,太伤感情。
父亲性格狷介,朋友不多,但那几个朋友都很实诚。母亲对父亲的朋友都很热情,从平时的只言片语中了解他们的口味,逢年过节给他们做美食,让我送过去。父亲的朋友都赞叹母亲贤惠,说多亏母亲的扶持周旋,父亲的坏脾气才没有得罪太多人。
搬家到县城以后,哥姐都在外面,只有我在父母身边。可能因为长期分居,父母关系不太融洽。父亲有几次当着我的面和母亲发生争执,大声斥责:”你个农村妇女,斗大的字都不识一个,知道什么?又爱多事。头发长见识短。”我听到这种话就火冒三丈,站在母亲这边帮腔。父亲说不赢我时,就气得吹胡子瞪眼。母亲就很得意地去给我做好吃的,嘴里叨咕着:你爸能把死蛤蟆争出活尿来。总算有人说得过他。我冇白让你读书。
我背着她还继续指责父亲:“以后不要在我面前说妈不好,我妈吃的苦比你吃的盐还多。单就放你出来工作这一件事,她就比很多人有远见。你要是不尊重她,我也不会尊重你。”父亲脸色铁青,但从此不再对母亲大呼小叫。后来,他们一起经历的事情越多,父亲就越发佩服敬重母亲,有一次居然在我面前承认母亲确实比他有见识。
到县城过了两三年,父亲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母亲听不清普通话,也无法看字幕。父亲就一边看一边给她讲剧情,母亲不懂时就会一直追问,父亲有时讲得不耐烦,叫她自己慢慢看。母亲也不生气,起身就去做夜宵,父亲吃完就消气了,又接着耐心讲。
有些电视剧或戏曲重播,父亲就反复给母亲讲,有时父亲都怀疑她听熟了,还假装听得很认真,母亲说:你每次讲的都不一样,我听着好玩儿。父亲爱看报纸,看完就给母亲讲新闻,母亲每次都信以为真,父亲说好多事情不可信,母亲就傻乎乎地问:那你还看得这么有劲?万一是真的呢?父亲就嘴一撇眼一横,懒得搭理她了。
家里条件不好时,母亲总是把好吃的先给父亲。做父亲爱吃的饭菜,只给他夹菜。父亲说夹菜不干净,叫她莫夹,她当时答应了,过一会儿又忍不住夹。父亲只好摇头接受。只要有土鸡蛋,母亲就会冲蛋花糖水或糯米甜酒给父亲做早餐。母亲告诉我们:家里人多,只有你爸工作,全靠他这个劳动力,他的身体最要紧,不然你们别说没钱上学,吃穿都困难。你们现在还小,吃点苦不要紧,只要没挨饿受冻就行。以后你们的好日子还长着呢!
母亲生病前,一直是她照顾父亲。父亲除了爱搞卫生,其他事很少过问操心。直到母亲检查出癌症晚期,父亲才突然醒悟了,开始主动承担家务。母亲病危的那段日子,父亲对她照料得无微不至,每天起来就烧一壶新鲜开水,把开水晾到合适的温度,把各种药按剂量准备好,按时督促母亲吞服。有时母亲急躁催促,开水还没凉,父亲就拿两个杯子倒过来倒过去,一边倒一边用嘴吹气,试过温度合适了,才给母亲喝。有时母亲嫌药苦,还不想喝,父亲像哄小孩一样劝她。
每天早晨,父亲把温度合适的洗脸水和漱口水兑好,端到床上让母亲洗,晚上也是如此,还要端洗脚水或洗澡水。后来母亲不能自理,父亲就帮她洗脸、梳头、洗脚、剪指甲,按摩。
母亲当时只能吃软食和流食,以前很少做饭菜的父亲开始学着做,煮各种清粥、做各种面食。后来用米粉子熬米糊。母亲需要少食多餐,那时家里没有微波炉,父亲就不厌其烦地煮,冷了热,热了冷,变味了就重新做。
亲友看了都很感叹,姨妈甚至嫉妒母亲的福气。但母亲一反常态,经常吹毛求疵地责骂父亲。不是嫌食物咸淡不合适,就是嫌水温不合适。父亲从不反驳。母亲的态度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我实在看不过去,劝母亲不要因为生病就乱发脾气。
母亲去世后,姑姑说母亲这样做是为了让父亲怨恨她、嫌弃她,甚至诅咒她早点死。这样父亲就不会因为失去她而过于悲痛。也许母亲胡搅蛮缠时,父亲心里的确会嫌弃,咒骂她早点让自己和家人解脱,但是母亲去世后,父亲没有半句怨言,常常看着母亲的遗像流泪。他多次问我:“你妈说做鬼也不饶我,要把我带去,么还不带去呢?我会欠死她的!”问得我眼泪直流。
后来父亲思念成疾,得了老年痴呆症。他好几次走到车站要回老家,没带钱买票,司机拒载,好心人把他送回家。看着倔犟的父亲老态龙钟,我们都心如刀绞。如果母亲生前知道父亲会这样伤痛,也许就不会在最后的日子里那样折磨风烛残年的他吧?母亲在天有灵也许会悔恨自责吧?父亲最后是在母亲生日头天去世的,这是天意还是母亲的心意呢?她终究在特殊的日子把父亲带走了。
在母亲病重的日子里,父亲为她写了一首诗,还很不好意思地请我帮他润色一下。父亲说他没读多少书,恐怕写得不好。其实,我看了父亲修改几次的诗稿,就知道不用改了。有什么文字能比一颗诚挚的心更动人呢?病榻上的母亲想知道父亲对她的评价,央求我念给她听,我不忍念一首挽歌,但经不住母亲再三请求,还是忍住泪水念给她听了。因为写得明白如话,母亲听后,欣慰地笑了。嘴里却唠叨:这个死老头子!总算晓得!
白头偕老是缘分,五十春秋一梦醒。
柴米油盐心操碎,苦辣酸甜身尝尽。侍奉公婆勤孝敬,嫁娶姑叔倍艰辛。
生儿养女任劳怨,苦口婆心育成人。你做晚生尊孝道,你为长辈布慈恩。
邻里亲友常挂念,待人处世唯赤诚。挨饿未取不义财,受冻不窃路边薪。
劳碌奔波精打算,至有今朝福满门。为夫今生怀歉疚,来世弥补万重恩。
风雨同舟已到老,与世长辞你放心。
这是父亲留下的唯一的文字。父母也许一辈子没说过什么动人的情话,也没做过什么浪漫的事,可是谁能说他们之间没有朴实深挚的爱情呢?
备注:封面图片为作者父母,其他图片均选自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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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胡思 图:网络 编辑 :陶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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