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高考来临,这让我想起了半个多世纪前我所参加的那场高考,在我经历的那个时代、那些事项,甚至那些政治俗语——比如“政审”“政审不空格”,现在的孩子们怕是不能理解了。
所谓“政审”,就是对每一个高中应届毕业生进行政治审查,审查的内容包括家庭出身——地主、富农、中农、贫农、资本家等;家庭成员的政治面貌——中共党员、国民党员、团员、群众等;家庭成员的历史问题——这一项极其复杂,凡是父母、亲戚六眷、七姑八姨的所谓“历史问题”,统统要进行审查。
审查通过了,你就可以报考升学;审查通不过,即学校在你档案里写上“政审不合格”的鉴定,你就被取消升学资格。
我人生中最悲惨的就是我的档案里始终有一份“政审不合格、不同意升学”的鉴定,那是因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在中国的一场政治运动中,父亲与数百万知识分子一起被划成了“右派”。那个年代,“右派”和“地主、富农、反革命分子、坏分子”都属阶级敌人,而阶级敌人的子女是不允许或限止升学、参军、招工、招干的。
如果你的档案里有“政审不合格”的鉴定,就如古代在犯人额头上烙一个“囚”字一样,走到哪儿耻辱到哪儿;更像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若没有观音菩萨指点、没有唐僧取经路过,便永世不得翻身。
我在《扼杀与救赎》和《入襄阳记》两文中,都写到了我曾经是怎样被烙上“囚”字而感受耻辱与绝望的,又怎样苦苦挣扎、奋斗而最终得救的。当年,我就是背着“政审不合格、不同意升学”的鉴定一步步被“上天派来的使者”救赎,硬是从小学考上初中,从初中考上高中,从高中考上大学。我是我们兄妹中的特例,也是那个年代许多如我这样家庭出身的孩子们的特例。所以,我一生都在感恩,都在默默中思忖:是谁福佑了我的命运?
1965年,我从襄樊四中(现襄阳四中)高中毕业。高考结束后我们便开始估分报考志愿。我相信自己考得不错,因为成绩一直是年级的前几名,除了数学之外,我的化学、俄语、政治都应该考了90分以上。但我经年累月的承受着“政审不合格”的压力,并不敢报考特别理想的学校,清华、北大连想都不敢想。那时,规定一类重点大学可报10个院校,二类院校(现在叫“二本”)可报10个院校。但老师告诉我们,不管一类还是二类,最重要的是志愿表里前两个学校要报好,否则,前两个学校没录取,后面的学校全“歇菜”。
我想了又想,胆怯地在志愿表的第一栏填上了“武汉大学”,作为我的第一志愿。我简单也侥幸地想,武汉大学在湖北,总还不会把我拒之门外吧。接下来武汉医学院、南开大学、复旦大学的瞎填,总共填写了10所大学。
谁知报考志愿表交给政审老师一看,他大发雷霆:“你第一志愿报武汉大学?你知道武汉大学是什么学校?武汉大学是教育部的重点大学,会要你?”我低着头听着老师的呵斥,心里万般恐惧。
喝斥完毕,老师又拿了一份表给我,让我回去重填。这一次,我把“北京师范大学”填到第一志愿,我想师范院校吃饭、学费都有减免,读初中、高中这些年都是哥哥供我念书,若能考上大学,就不能再拖累哥哥了。谁知交上表后,政审老师又把我叫到办公室,猛拍一掌桌子,吼道:“你第一志愿报北师大?休想吧!北师大是培养大学老师的,会要你?”后面老师还在说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恐惧、委屈、绝望使我悲恸地哭了起来,眼泪刷刷地流满了手背,抹都抹不净。
“老师,那我该报什么学校呢?”我怯怯地问。
“报什么学校?你自己没脑子?你这样的出身,只能报农业、林业、地质、矿冶什么的。回去想吧!”
让我绝望的是,老师骂完之后,不再像上次那样给我一张新表让我重填,而是凶怒无比地摔过来我填好的那张志愿表,说:“拿回去吧,没表了!”天呀,老师不给我表了,那该怎么办呢?我禁不住哭出了声。
“出去,出去哭!”老师吼道。
离开他的办公室,我擦干眼泪,回到教室。我重新铺开那张志愿表,看看在第七栏里我填的是“北京地质大学”(现中国地质大学),我想把地质大学放到最前面,但突然想到体检时医生说我有点“平足”,“平足”是限制报考地质院校的。再细看,第六栏里我填写的是“北京农业大学”(现中国农业大学),好了,我把“北农大”放到第一志愿。可我已没有新表可填写,怎么办?我突然决定:在原表上用“箭头”来表示!
于是,我小心翼翼地用钢笔在表格左侧的空白处,把第六志愿的“北农大”用直线加个“箭头”向上,划到了第一志愿“北师大”那一栏的前面,再用同样的直线,“箭头”向下,将“北师大”划到了第六志愿栏。这是一个已经远离故乡、五年都没有见到父母的女孩子,在绝望、无奈也无助时,自己想法救自己的“箭头报考志愿”。
苍天在上,恩佑了这个女孩子,作为第一志愿的“北京农大”最终录取了她!他们看到了那两个交错向上、向下的箭头,他们尊重了那用箭头标示的选择,苍天从此赋予了一个“苦孩子”永远向真、向善、向美的人生。
几十年岁月走过,我一直在想:我这一生,命运中有多少艰难险阻?!有多少眼看都过不去的天堑、沟坎?!倘若没有自救和人救,任何一个沟、坎过不去,我都成不了今天的梅洁。我现在就只能是鄂西北深山里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嫁给一个同样没有多少文化的乡间农人的老妻,只能是一个不懂得计划生育、生了四五个儿女的乡下老妇人。而我奇迹般越过了无数命运的沟坎后,使我成为今天能有效参与民族文化建设的知识者。也因此,我流泪的感恩、我顽强的奋斗一直伴随我走在路上。
亲爱的学子们,在你们迎战高考的日子里,说给我们那一代人的伤心,只是想说:一个不堪回首的时代已经过去,在天开气朗的今天,你们不会再遭遇命运的叵测。只要努力奋斗,只要坚定地朝着目标前行,整个世界都会给你让路。 来源:武当云(特约攥稿 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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