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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已由作者:眉似煤,授权每天读点故事app独家发布,旗下关联账号“深夜奇谭”获得合法转授权发布,侵权必究。
1
今明市的夏季是由浸满热汗的背心,除不尽的霉菌,与过境的台风组成的。
罗春抵达今明市这一天,台风刚过境。大雨下足了一整月,直到这一天才放晴。她独自坐了十二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像一片树叶浮沉漂泊,最后降落在这座多雨的城市。
她的行李不多,事先打包邮寄到目的地,随身携带仅有一只双肩背包。在车站外等候的邵苇看见看见她脚步轻快,踩着阳光一路走到他面前时,居然有种恍如隔世般的不真实感。他不自觉移开目光,不敢看她被阳光照亮的眼睛。
直到此刻他都不敢相信,罗春考上了今明大学医学院,真真切切来到了他身边。
新生入学的手续冗长繁琐,邵苇全程为罗春张罗,跑前跑后,热情非凡。有几个好管闲事的朋友专门停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罗春,冲邵苇挤眼睛,“女朋友?”
邵苇的舌头打起了结,“不……不是,瞎说什么呢?”说完他拿余光去瞥罗春,见她没事人一样专心致志对付手中冰淇淋,松了一口气,踹了那个多嘴多舌的朋友一脚,让他赶紧滚蛋。
罗春的宿舍被分到了顶层8楼的804宿舍。这是一栋老式宿舍楼,没有安装电梯,女生的行李大多由家人朋友帮忙搬上楼。相比之下,罗春的行李虽不多,但装书的纸箱子就有四个。
一心要逞强的邵苇抱着纸箱爬到4楼就开始气喘吁吁,两股颤栗,连声说休息一下再爬。于是罗春只好自己接过行李,爬完了后半程。这点高度根本不够她的体能发挥,一口气爬到顶层,步伐轻快稳健不说,连呼吸心跳都不曾有变化。
邵苇好不容易把自己挪上8楼,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就起不来了。罗春让他先休息,自己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途中还帮着另外一个女生把行李拎了上来。搬完所有行李,她立刻马不停蹄开始打扫卫生,整理行李。
邵苇要帮忙,反被嫌弃碍事,只好自己拖了椅子坐在角落,然后被拖地的罗春从这个角落赶到另一个角落,最后被赶出了门。
他被晾在门外好半天,索性下楼去买奥利奥甜筒。一路上担心冰淇淋融化,爬楼倒也没有那么痛苦。没想到,爬到7楼楼梯口时,他被一男一女堵住了去路。
好像是一对正在吵架的小情侣。女孩子很漂亮,是那种无论是男性还是女性,在看到她的第一眼,都会发出赞叹的漂亮。
她穿着一条样式简单的浅灰色连衣裙,化了淡妆,一头浓密丰润的卷发恣意披散在肩头。除了一双细细的铂金耳环以外,身上再无佩戴任何首饰——尽管她刻意保持低调,但眼神里的傲慢,与她无法被简单衣着所掩盖的,张扬的,无拘无束的,摄人的美丽,都让她成为所有人目光的焦点。
她对面那位男孩就显得黯淡许多,寸头短发,黑衬衫黑裤,内里搭白色T恤,脚上穿黑色的帆布鞋。
他看起来比邵苇还高一些,目测在185左右,但身材比邵苇显得单薄许多,再加上他面容清秀,五官细致,肤色比女孩更白,一双丹凤眼冰冷无神,让人很难想象他是怎么一手一只把大号行李箱提上7楼而面沉似水,古井无波的——没错,他此时此刻正托杠铃似的托着两只巨大的行李箱。
女孩瞪着男孩,男孩面无表情。气氛正剑拔弩张,紧张得好似战场上号叫吹响。邵苇一手举着一只冰淇淋,口中默念不关我事,正要从两人之间穿过,没想到女孩抬手给了男孩一个耳光。邵苇怕被耳光殃及,闪身躲避时两手冰淇淋没抓牢,全糊在了地上。
他心疼极了,蹲下来看冰淇淋半融化的尸首。就听女孩骂道:你是聋还是瞎?”
邵苇又心疼又气愤,害死了他的冰淇淋,连句道歉的话都没有,反而骂他聋瞎?
他站起身,准备过去理论,就看到女孩反手又扇了男孩一耳光,要来第三下时,男孩扔下了手中的行李箱,抓住了她的手腕。她的表情因疼痛和愤怒而扭曲,但没发出一丝声音,沉着而凶狠地,用穿高跟鞋的脚,踹了男孩的小腿一下。
邵苇看着男孩惨白的脸色,隐忍的神情,与额头上豆大的冷汗,忽然感觉没什么理论的必要了。
他转身,上楼,悄悄回到了804宿舍。罗春已经打扫完毕,正把书从纸箱里拿出来,往书架上摆。见邵苇回来,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还以为他又在别扭,正要停下来跟他说话,他脸上的表情立刻又丰富起来。
顺着他的目光,罗春看见门口站了个穿浅灰色连衣裙的漂亮女孩。她身后跟着一个拎行李箱的高瘦男孩,脸颊上一边一个通红的巴掌印。
女孩笑容可掬,对罗春打招呼:“舍友你好,我叫阮维叶,以后请你多多关照啦。”
罗春点点头,简单说了声:“我是罗春。”
阮维叶踩着高跟鞋在宿舍里转了一圈,于是罗春刚拖好的地面又被弄脏了。“实在对不起啊舍友,把你拖干净的地踩脏了。”她双手合十,向罗春道歉,“你真是太勤快了,另外两个待会儿来,还得弄脏一遍,这不是白费劲吗?”
罗春没有接话,忙着整理自己的书,让阮维叶碰了个软钉子。这个女孩不是她擅长应对的类型,不如一开始就不要亲近。
“对了!我给你们每个人都带了礼物!”
说着,阮维叶转身找自己的箱子,发现行李还被那男孩抓在手里,笑容瞬间消失。
“周应年,你怎么还不滚?”她生着气,愤怒之下五官愈发生动漂亮。被叫了大名的男孩低下头,轻声说:“我怕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不需要了。”她毫不客气,“请你立即滚出我的视线。”
周应年微微叹了口气,蹙着眉,抬眼看她。“晚上我陪你出去吃饭。”说完不等她发火,立马转身走了。
从阮维叶进来以后就拼命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邵苇,这时也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没等阮维叶笑吟吟走过来跟他打招呼,他先从椅子上弹起来,对罗春说了句:“晚上你等我电话,我带你去见个人。”然后夺门而出,人跑出了重影。
阮维叶把礼物拿给罗春,是一只小巧精致的水晶摆件,看起来价格不菲。罗春抱着书,腾不出手,她自己把摆件放在罗春桌上,顺便凑近去看罗春书架上的书。
“你也喜欢看书啊?”她随手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本。她装模作样翻了两页,悄悄放了回去,再去看罗春时,目光明显亮了几分。
等罗春撕开快递包装,从里面抽出一张样式古朴的长弓时,她的眼睛像用剪刀剔亮了烛火,倏忽间明亮异常。
“好酷,这是电影道具吗?”
说着,她伸出手,要去摸那张弓,被罗春不动声色地避开了。阮维叶也不恼,反而笑咪咪地缩回手,“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啊?好了,我知道了,以后我会注意的。”
她脸上带着笑,离开罗春身边,继续给其他舍友的桌上摆礼物。三只一模一样的水晶摆件,不能说不用心,也因此,等其他两名舍友陆续到了宿舍时,阮维叶很快与她们搞好了关系,倒显得罗春沉默寡言不合群。
罗春把弓箭用步包好,收进衣柜里。阮维叶正与另外两位舍友聊得火热,不时发出清脆的笑声,她们在聊的东西,罗春大多听不太明白。
她偶尔能感受到阮维叶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但是不等她捕捉,那目光又迅速移开。她看不懂阮维叶这个女孩,一副言笑晏晏,对谁都和善可亲的模样,尽管脸上洋溢着愉快的神情,但眼底一丝笑都没有。
2
下午七点,邵苇给罗春打了个电话,让她到学校门口。
罗春刚洗过头,挂了电话后换了身衣服,用披散着湿发就往外走。她的头发长了些,散下来超过了肩膀。初秋傍晚吹着舒服的热风,罗春走到学校门口时,头发竟然已经半干了。
邵苇抱着手臂靠在一辆出租车上等着,抬眼看见她。披肩发被晚风吹拂起来,她慢慢走近,像电影里的降格画面,朦胧而美丽着。
心跳声响在他耳畔,罗春喊了他三四声,他才回过神来。“我带你去见我的师兄,也是我在今明市唯一的亲人。”他躲避着她的眼神,打开车门让她上车。“你刚来今明市,不知该怎么招待你,让你尝尝我师兄的手艺吧,他做的菜是我长这么大吃过最好的。”
“谢谢你。”罗春把散乱的发丝拢到耳后。邵苇坐在旁边,瞥她一眼,赶快把目光移开,“嗨,谢什么,你我可是过命的交情了。”
或许为了掩饰内心的慌乱,一路上邵苇嘴就没停过。
“师兄叫齐冰阳,他有个八岁的女儿,叫齐幼如。他的妻子顾爱蕊几年前失踪了,所以现在是他们父女俩相依为命。他在今明大学医学院病理学系任教,做科研很厉害,已经开始带研究生了,如果我不是一心想要上临床的话,我就报到他门下了。”
“说是师兄,其实他是我爸的得意门生啦。我爸妈死后,有好长一段时间我都借宿在他家里。那时候幼如刚出生,爱蕊姐一边照顾小婴儿,一边还要为我这个大孩子操心,人都累瘦了一圈。他们陪我度过了最艰难的时候,待我再好不过,像真正的哥哥姐姐一样。对了,爱蕊姐跟你是同乡,都是颂县人!”
“爱蕊?她也是颂县人吗?”这个名字勾起了罗春的记忆,“爱蕊姐是姓顾吗?”
“没错啊。”邵苇疯狂点头,“你认识她?”
罗春摇了摇头。她不认识这个人,却听说过她的名字。她一直没放弃追查灯塔山疗养院的真相,在她力所能及收集到的资料中,确实有顾爱蕊这个名字。她是灯塔山疗养院创始人之一顾文正的孙女,顾氏唯一在世的族人,也是她计划去拜访的人之一。
“我考上大学,回到今明市后,每到周末还是会去他家蹭饭,去他那儿就跟回自己家一样。”邵苇忽然扭头看向罗春,认真道,“罗春,他们真的是我很重要的家人。”
罗春心中一跳,不明就里但又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邵苇长叹了一口气,转过去看车窗外渐次亮起的路灯,“可惜上天总是给好人找许多麻烦。爱蕊姐三年前莫名其妙失踪后,师兄受打击很大,人也消沉了下去,近来才算有点精神。我把幼如当自己亲妹妹看,尽我所能地帮忙多照顾她一点,那小丫头古灵精怪得很,你见了她一定会喜欢的。”
看着他被路灯点亮的眼睛,罗春仿佛陷入了幻梦中,恍惚地点了点头。她其实并不喜欢到陌生人家里做客,也不喜欢古灵精怪的小朋友,但是跟他在意的人见面,能让他这么开心的话,都是值得的。
下车后,邵苇还带着罗春去买了几斤水蜜桃,一瓶红酒。两人提着礼物步行走进一片老旧小区,小区里的房子看起来都有些年头了,没有门卫也没有物业,且住户也不多,都是腿脚不便,耳目失聪的老人,一栋楼里亮着星点灯光。
邵苇轻车熟路走到最里面的9号楼,拿钥匙打开了楼门,“师兄家在一楼。”他见罗春四处打量的样子,笑说:“师兄他是个念旧的人,这边的房子是他跟爱蕊姐刚结婚时买的二手房,一直不肯卖掉,而且这边老城区,离今明大学比较近,幼如上学也方便。”
邵苇真的如同进自己家一样,直接用钥匙开了门,放东西,给罗春拿拖鞋。外观看起来老旧破败,内里却是新近装修过,铺了原木色的地板,家具一应以原木色为主,色调柔和清新。房子面积不大,小三室,陈设稍显拥挤,但充满生活气息。
齐冰阳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邵苇来啦?先去洗手,给幼如看两道奥数题,菜马上就好。”
邵苇应了声,对罗春吐了吐舌头,引她去洗手。还没走到卫生间,就被一个小姑娘半路截了下来。她穿着粉色的玲娜贝儿图案的睡衣,圆眼圆脸,连鼻头与唇珠都是圆润可爱的,像热汤里的粉圆子。
“邵苇!”小姑娘用手指比枪,顶在邵苇肚皮上,抬眼瞪他,“你怎么才来?!我的水蜜桃呢?”
邵苇忙举双手投降,“饶命,幼如公主,水蜜桃在下给您买回来了。”
“你这水蜜桃保甜吗?”小姑娘笑得露出了缺了口的门牙。邵苇低头看她,和她一起笑,“回幼如公主的话,我每个都尝了,保证甜似蜜。”
齐幼如表演了个笑容当场消失。眼见得小姑娘眼圈都红了,邵苇哈哈大笑起来,揉了把她毛茸茸的脑袋,“骗你的,水蜜桃我放桌上了,先去洗几个来,先吃桃再学习。”
“就知道骗我!”小姑娘捶了邵苇肚子一拳。邵苇装模作样弯下腰,指着旁边的罗春说:“这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罗春姐姐,你看,我没有骗你吧,女侠罗春真的存在。”
齐幼如眼睛刷一下亮了,对罗春比了个搭弓射箭的手势,“你就是那个能降魔捉怪的女侠罗春吗?”
罗春一时无语,扶额叹气。她不敢想象邵苇到底给孩子讲了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转头向邵苇求助,邵苇不嫌事大,在一旁煽风点火:“女侠,给她看看你的弓箭。”
罗春差点没翻白眼,她看起来像带了弓箭在身上的模样吗?
邵苇没敢多拱火,打了个哈哈,让齐幼如去洗桃子,自己带罗春先去洗手。两人回到客厅时,齐幼如把洗好的水蜜桃端了出来,主动拿了一个递给罗春,“爸爸说,先给客人吃。”
罗春道过谢,接了桃子,拿在手里没有立即吃。齐幼如拍掉了邵苇去拿桃子的手,自己挑了个大的,捧在手里吃得满脸满手汁水。齐冰阳端着一盘菜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女儿把桃子吃得满脸都是,叹气道:“幼如,现在吃了桃子,一会儿饭往哪吃?”
齐幼如已经迅速啃完了一只桃子,眨了眨眼,“不怕,我还有第二个肚子!”说完就要拿第二个,怎料这次被邵苇抢先一步。女孩不甘示弱,冲过去抢夺那颗自己看准的桃子,同邵苇在沙发上扭打到一处。两人又笑又叫,胡闹了一通,最后以邵苇举双手投降告终。
邵苇才反应过来罗春没在沙发上坐了,着急找人,东跑西跑了一圈,最后在厨房逮到了正帮忙捋起袖子帮忙剥葱的罗春。他没敢说话,听见齐冰阳笑着同罗春说话,罗春好像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忽然感觉这副画面也蛮合他心意的。
就好像罗春也是他的家人一样。
罗春不是主动去厨房帮忙的。齐冰阳从厨房探出头,似乎要喊邵苇的样子,看了眼胡闹的二人,最后把目光定格在罗春身上。他冲罗春招了招手,让罗春过去。
罗春已经被打闹的二人挤得快要从沙发上掉下去了,齐冰阳的出现对她来说是无疑救星。她放下了桃子,快步走进厨房。齐冰阳拿着一棵葱,笑着问她:“愿意帮忙吗?”
齐冰阳看起来三十多岁,戴一副无边框眼镜,羊毛衫袖子挽到手肘,外面套了一件灰色围裙。无论是有些磨损的旧羊毛衫,还是做饭时戴的围裙,都使他的气质中增添了几分磨砂玻璃般的柔钝感——他是个样貌极其英俊的男人,居家的衣物带来的这点温柔与迟钝,中和了他外貌中有棱角的,尖锐的部分,令人感到舒适。
“你是罗春,对吗?”
在罗春接过那棵葱后,齐冰阳问道。罗春对邵苇那张惊世骇俗的大嘴巴已经不抱有任何信任了,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您好,我是罗春。”
齐冰阳看着她,神态温柔,“一整个夏天,邵苇跟我提了无数遍你的名字,如今总算见到你,我甚至有种似乎已经跟你认识很长时间的错觉。”
“邵苇从来没有这么念叨过一个女孩子,带女孩子上我家来更是闻所未闻的事。他看起来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并不容易接近,更不容易与人交心,能被他所认可的人,我想,一定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孩。”
罗春不自觉低下了头,好像承受不住他温柔目光的审视。
她是特别的吗?从小到大,她所亲近的人只有老罗一个,因为她被遗弃的身世,还因为她特殊的体质,她一直被镇上的小孩叫做怪胎,被镇上的大人避之不及。她或许是特别的,但不是邵苇想象中的,或是齐冰阳眼中的那种特别。
她不敢奢望被普通人群所接纳,所喜爱,内心即使有所渴望,也会被她及时扼杀。老罗死了,她唯一牵挂着的,想依靠的人不在了,这世上再也没有她能走进的家了。
见她低头不语,齐冰阳开始思索自己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妥的话,忙解释道:“我只是怕邵苇那孩子太没心没肺了,让你误会他好像对谁都是这样,其实他……”
“师兄,饭好了没啊!”
邵苇在厨房门口喊了声。他害怕齐冰阳多嘴说出些奇怪的话,惹罗春不高兴。他已经观察半天了,罗春的反应并不像是开心的样子,这让他的心情也好似今明市今夜的天空一样,布满了阴云。
今明市的晴天如此短暂,夜里已经起了风,厚重的阴云遮蔽了天空,晚间天气预报提示明天又是雨天了。
菜备齐上桌,五菜一汤,菜式家常,但用足了心,在暖色调的灯光下能够融化每一颗冰冷的心。席间邵苇与齐幼如依旧不断斗嘴,齐冰阳喝着汤,看着一大一小孩子胡闹,也不阻止,眼中尽是笑意。
罗春也坐在这温馨的氛围中间。她夹菜,她吃饭,她看着露出笑容的人们,感觉自己与他们中间隔了一道无形的墙,无法被打破。
3
“你不开心?”
邵苇送罗春回宿舍的路上,忽然这样问道。
罗春摇头,又想到在夜色里也许邵苇看不到,只能老实回答:“我没有不开心,菜很好吃,齐老师跟幼如都很好。”
学校行政楼上那口大钟这时候敲响了,时间是晚上十点。
“他们都很好,我没有不开心,真的。”她倔强地重复着。邵苇借着夜色苦笑,“你知道吗,你这会儿说的话,比今天晚上加起来都多。”
罗春忽然停了下来。他们正路过解剖楼,附近的路灯不知怎么坏了几盏,也没人来修。稍远处的灯光昏暗,照不到解剖楼侧面这一小段路。风比刚入夜时大了些,甚至夹杂了些雨腥气。
邵苇穿得单薄,不由得打了个冷战。每个医学院都拥有自己的传说,今明大学医学院也不例外。就这么在解剖楼边上的黑暗中停留片刻的当口,邵苇脑子里已经开始盘旋着那些不着调的恐怖传说了。
“怎,怎么了?”他挣扎了半天,问了这么一句。罗春不见要离开的迹象,甚至轻轻嘘了一声,让他闭嘴。
邵苇于是屏息凝神。他没有罗春的听力,但在极度安静的条件下,他还是听到了一丝异样的声音。
那好像是,女人在唱歌的声音。娇柔的,美妙的,断断续续的,像老旧收音机里放着没有词句的哼唱。
邵苇头皮发麻,全身的竖毛肌都颤栗了起来。他腾出一只手去拽罗春,“咱,咱快走吧,别在这里待了,女侠,我害怕。”
罗春被拽走了。走到路灯下后,邵苇才看清她发亮的眼睛,那种好像猎人盯上猎物的,不由自主的兴奋。
她转头看向解剖楼的方向,又或许是看着天空。“有什么东西在里面。”她轻轻说了句,邵苇没听清。就在这时,雨落了下来。
冒着雨把罗春送回宿舍后,邵苇心里一直感到不安。临睡前他还给罗春发了条微信,问她晚上解剖楼到底怎么回事,虽然罗春回了句:没事,晚安,但他还是放心不下,以至于夜里还做了许多混乱的噩梦。
这种不安感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上。
早上九点左右,警车开进了学校。邵苇跟许多惶惑不安的同学一起站在解剖楼的警戒线外,看便衣警察与穿制服的工作人员进进出出,心中的不安愈发强烈了。他抓住旁边一个相熟的同学,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那位同学露出恐惧的表情,“据说,好像里面发生了谋杀案。”
又有另一位男生自觉凑过来,“我听人说啊,是有工人一大早到地下室存大体老师的尸库打扫卫生时,发现池子里泡着一个人。”
其他人七嘴八舌讨论起来。
“死的就是咱们解剖楼看门的校工,有人认出来了,肯定是昨晚上才遇害的。而且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地方——”
他忽然闭起了嘴,聚集在周围的人愈来愈多,仍在得意洋洋地钓人胃口。邵苇看不下去了,照着他脑袋瓜来了一下,“小顺子,三天不打你要上房揭瓦啊?”
被叫做小顺子的男生挨了一巴掌,不仅没恼,反而向着邵苇赔笑,“唉嘿,学长您这话说的,我不是给大家活跃一下气氛嘛。”
“有屁快放。”
“这就说,这就说。”男生捂着脑袋,故作神秘道,“那颗人头脸上带着笑呢,好像死前经历了无比幸福的事。”
“这有什么可怕的。”邵苇嘟囔着,却忍不住头皮发麻。他想起昨天晚上路过解剖楼时听到的女人歌声。那歌声确实美妙极了,如果能在死前听到,一定是一件极其幸福的事。
也许是他此刻太过敏感,感觉到有人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扭头一看,借着身高优势,发现了站在人群之外的罗春。
没等目光相接,她又看向了警戒线里的解剖楼,不知是否是邵苇的错觉,她的眼中又浮现出昨夜那种盯住猎物的神情。
与此同时,邵苇发现站在另一边的,穿浅黄色连衣裙的阮维叶,她身后自然站着那个叫周应年的木头男。阮维叶对于解剖楼里发生的事似乎一点也不关心,她一直注视着罗春,脸上微笑的表情耐人寻味。
也许人意识到危险,会本能靠近让自己感觉安全的地方。这一整天,邵苇都紧紧贴住罗春,拽着她把校园转了一圈,下午又去齐冰阳家里坐了半天。
邵苇体力不支,早就累得腰酸背痛,强撑着把她送到女生宿舍门口,扭扭捏捏半天不肯走。
“你还有什么事吗?”罗春不解道。于是邵苇露出哭笑不得的表情,“女侠?”他试探着问道,“或许你能把我送回男生宿舍吗?”
罗春让邵苇现在原地等待,自己上楼拿东西,之后却两手空空地下来,对邵苇说:“……走吧,我送你回去。”
要回男生宿舍,免不了要经过解剖楼。邵苇在离得老远时就开始在心中默默祈祷,今天夜里千万别再遇见什么怪事了。
但人生在世,往往十有八九不能如意的。
罗春在警戒线前停住了脚步。“你……你不会是又听见啥了吧?”邵苇吞了口唾沫,过度紧张让他口干舌燥,“姐姐,咱能不能别在这儿待太久了,我害怕。”他在罗春面前属于是半点自尊都不考虑了。
“你可以先走,我要去看看,不然可能还会有人死。”
罗春照例没有采纳邵苇的意见,钻过警戒线,直接走了进去。邵苇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周围有警方人员看管,在原地转了几圈,最后冲动战胜了理智,心一横,也跟着越过了警戒线。
他已经见识过喜云村里的怪物了,大概这世上没有什么鬼怪能吓到他了吧。
然而一刻钟后,解剖楼里传来了他的嚎叫。
4
吓到邵苇的不是怪物,而是一声不响扑上来把他按在地上揍的周应年。
罗春打开灯时,邵苇已经挨了好几下,眼圈都青了,嘴角也破了,扯着嗓子嚎得像个被占了便宜的小姑娘。在周围一切明朗的情况下,周应年还朝邵苇下巴上揍了一拳,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当他面无表情,再次举起拳头时,罗春抓住了他的手腕。
“别打了。”她声音很轻,手上好像也没有发力,但身形几乎是她两倍大的周应年却不能移动分毫。邵苇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抹了把鼻血就开始疯狂输出:“你发什么神经?一言不合冲出来就打人?!给老子打出鼻血了都!”
周应年看都不看邵苇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罗春身上,眼中的神情由愤怒,转为震惊,最后变成兴奋。罗春松开手,他握住自己的手腕站起来,目光还停留在罗春身上,毫不掩饰自己的赞赏。
邵苇流着鼻血,把罗春挡在身后,恶狠狠瞪着周应年,“干什么干什么,你眼睛乱瞟什么?我说怎么地下室的门开着,原来是你溜进来了,鬼鬼祟祟的,一看就不是好人!”
周应年看向邵苇,目光迅速变得冷而锐。邵苇赶紧跑到罗春身后,藏好了再探出一颗脑袋来放狠话,“你还敢等瞪学长,老实交代你到底来干嘛!”
“我还想问你们要干什么呢。”
阮维叶周应年身后走了出来。罗春与邵苇的脚步声她早就听见了,自己闪身躲到暗处,让周应年对邵苇发动了攻击。
她戴着口罩,背着双肩包,穿了一身利落的运动装,一双眼睛时时带着笑意,让人捉摸不透她真正的情绪。周应年又恢复了那种面无表情的酷哥状态,等阮维叶现身后,他的目光就只集中在阮维叶身上,仿佛除了她根本不关心别人。
四人在通往地下尸库的楼梯平台上面面相觑。一只蛾子扑到了头顶闪烁不定的灯管上,发出了翅膀被烧焦的滋滋声。
“你们也听到歌声了吗?”
阮维叶先开口,“昨晚,解剖楼里有一个女人在唱歌,我一向对这种灵异事件感兴趣,白天我看你们好像也挺感兴趣的,我猜你们今晚会出现在这里,所以就提前等着你们了,有好玩的大姐一起才热闹嘛。”
“好家伙,你们就是故事里面的作死配角吗?”邵苇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放尸体的地方有什么好玩的。”
阮维叶眯起眼睛,“你不也来了吗?难道你没有作死吗?”
“我不一样!”邵苇争辩,“我可是当之无愧的男一号!主角光环你知道吗?罗春就是我的光环!”
“呵,你做男一号的剧,收视率得多惨。”阮维叶冷笑,“比起掌握信息更多的我,好像你更容易死吧?”
邵苇还要继续吵,罗春及时制止了他,问阮维叶,“你知道些什么?”
“你先告诉我你要干什么,大半夜跑到解剖楼的地下尸库里来,总该不是为了跟尸体玩儿吧?”阮维叶笑得眯起了眼睛,“我听完了再考虑要不要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
罗春没说话,扭头就下了楼梯。
阮维叶小跑着追了上去。“这就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容易生气啊,我逗你玩儿呢。”她挡在罗春面前,歪着脑袋看她,“我跟你道歉还不行吗?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罗春此刻只想叹气,她原本以为一个邵苇已经够她头疼了,没想到还有更头疼的。
“死者叫王闻强,男,47岁,本校校工,负责看管解剖楼的地下尸库。死者最后一次露面,是昨天晚上七点,他跟另一位工人李忠一起在校门口的饭馆吃了饭,喝了点小酒,快八点的时候李忠回了家,王闻强独自返回学校。他无儿无女,跟老婆离婚好几年了,一个人住在解剖楼的门卫室里。”
“八点二十,解剖楼一楼,东南角的摄像头拍到了他最后的身影,他摇摇晃晃,看起来像喝醉了酒的样子,正往地下室入口方向走。”
“尸库里没有监控吗?”罗春问道。
“当然是像大多数悬疑侦探片里那样。”阮维叶耸肩,“地下尸库的监控坏了好几年了,一直没人修。”
罗春转头看她。阮维叶接住了她的目光,笑着冲她比了个剪刀手。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的信息?”
“如果你也有一个做省厅领导,全省警察老大的父亲,你也能知道得这么详细。”阮维叶靠近罗春,贴着她的耳边说,“我会告诉你很多有用的信息,如果你愿意求我的话。”
“她不愿意。”邵苇突然现身,硬生生插在两人中间,把她们隔开。
“小男朋友占有欲太强可不好。”阮维叶斜着眼看他,目光幽深,“她又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东西。”
什么乱七八糟的。罗春越听越觉得不对劲,干脆脚底抹油,三两步跑下了楼梯,留闹了个大红脸的邵苇独自面对阮维叶。
地下尸库一共三层,阮维叶手中有其中两层的钥匙。他们先来到地下一层,这里是存放器官及肢体标本的地方,空间约略有两间教室那么大,挤挤挨挨放着铁架子,上面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标本储存罐。
“王闻强的脑袋是在这里发现的。”阮维叶指着编号为45的一只玻璃尸箱,里面的福尔马林液已经被倒空了。
尽管地下有通风系统,但大量的福尔马林挥发后形成那种强烈又刺激的气味,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邵苇捂着口鼻,被刺激得眼泪止不住流,罗春也不好受,拼命地眨着眼睛。阮维叶变魔术般掏出了护目镜与口罩,先给了罗春,然后在罗春主动开口请求,兴致大好的情况下,也赏给邵苇一副——轮到周应年时,只有一声冷哼。
这种差别对待,周应年不仅没有怨言,连表情都没有变化。如果不是他眼圈发红,时不时吸吸鼻子的话,邵苇会以为这家伙根本就是个木头做的假人。
戴上护目镜与口罩的罗春让阮维叶大呼可爱,当罗春忍无可忍又要逃跑时,阮维叶从善如流闭了嘴,从双肩包里掏出几张照片,“现场照,要看吗?我从电脑上翻拍的。”
从尸箱里捞出的尸体断面看起来很奇怪,不像是用刀或斧之类的利器砍剁产生的伤口。如果让罗春来判断的话,她会说这断面看起来更像是被野兽啃咬过的,她见过被野狼撕咬过的羊,狼牙咬断了羊的喉管,几乎将它的整颗脑袋咬下来,所造成的伤口,同这样的断面类似。
伤口还是不是最奇怪的,奇怪的是那人脸上的表情——非比寻常的愉快,仿佛死前那一刻他已经身在极乐世界。
“没找到尸体?”
阮维叶答:“至少这一层没有,下面那层是低温储藏间,里面只有一两具还未做仿佛处理的新捐献的尸体,都登记在册。最下面那层有尸池,里面存着好些尸体标本,要从里面找新鲜尸体可是件大工程,他们在组织人手,估计明天开始,所以我也没能拿到钥匙。”
“去下面看看。”
罗春说着,就要往外走。邵苇快步追上去,“你怀疑是那种‘东西’做的,是吗?”邵苇咬耳朵问罗春。罗春没有回答,目光却显出沉重。
阮维叶看着罗春的反应,目光中流露出极浓厚的兴趣,也跟了上去。周应年则始终一声不吭跟在她身后。四个人还没走到门口,不知从何处响起了女人唱歌的声音。
那天夜里的记忆冲击着邵苇的脑海,他慌不择路,立刻躲到了罗春背后。没见罗春怎么动作,一把短匕首已经拿在了手里。
邵苇看看那熟悉的短匕首又看看罗春,感动得想哭,原来罗春上楼是去取家伙了。
他想起在喜云村时,他们共同经历的种种磨难危险,情不自禁傻笑起来。那歌声更响了些,用某种他听不懂的语言,唱着不知所云的词,但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居然受到歌声的影响,变得飘飘然起来。
这大概是他这辈子听过最美妙的歌声。
所以当那歌声像被人拉扯的风筝一样飘远时,他不能不去追,不能不伸手去抓——然后他就吃了一个响亮的耳光。
才止住的鼻血又流了下来,弄脏了大半衣襟,但他的眼神中好歹有了清明。他委屈巴巴捂着脸,看着面前刚扇了他一个耳光的罗春。
罗春被他的狗狗眼盯得十分不好意思,避开目光小声叮嘱:“清醒点,这歌声有古怪。”
她刚说完这一句,忽然一闪身,周应年的拳头便砸在了邵苇胸口上。他顺势捏住了邵苇的脖子,将他抵在墙壁上。他只比邵苇略高一些,居然能将他卡着脖子举起来,手臂肌肉虬结,青筋暴起,用了十足的力气。邵苇的脸很快变成猪肝色,翻起了白眼。
周应年那张比女孩子更清秀,比冰块更冷的脸上,出现了与那名死者脸上几乎一模一样的诡异笑容。
罗春心中大呼不妙,一纵身跳到周应年背上,用手臂勒住他的脖子,与此同时,阮维叶冲过来抓出了他掐邵苇的胳膊。两个女孩一同使劲,还是不能撼动他分毫。阮维叶急得大喊:“周应年!你干什么?!你要杀人吗?!”
然而一向对她言听计从的周应年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嘴咧得更大了,眼神中充满了愉悦,仿佛杀死邵苇是世上最愉快的事。歌声一直在地下室里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连带着玻璃器皿里的器官与零碎肢体,都应和着那声音躁动起来。
眼看着邵苇的气息越来越弱,连双腿踢蹬都做不到了。罗春一咬牙,匕首由右手换到左手,向周应年的手臂扎了下去。
刀刃被阮维叶握在了手里,鲜血从她掌心涌出来,一滴滴落到了周应年的手臂上。
罗春心中一惊,再看阮维叶,她苦笑道:“别伤他。”
说完,她拽着罗春的匕首,刺向了自己的手臂。刀尖刺入她的血肉,周应年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号叫,紧接着松开了邵苇,转而把阮维叶揽进了怀里。
罗春跑过去查看邵苇的伤势,周应年抱着阮维叶,仍保持着大笑的表情,但眼中的神色已是痛苦至极。歌声逐渐变弱,彻底消失的那一刹那,周应年一头栽倒在地,昏死过去。
他们才下来不过二十分钟,就已经东倒西歪躺了一片,四个人中只有罗春尚未挂彩。她与邵苇争执了半天,最后决定打算先将伤员送出去,等天亮后再下来搜寻。
她同缓了半天气能勉强爬起来的邵苇一起架着昏睡的周应年,后面跟着不知为何流血不止的阮维叶,刚走到第一个楼梯平台处,地下室所有灯忽然灭了。
凭着良好的动态视力,在灯灭的一刹,罗春的眼睛捕捉到一个一闪而过的黑影。
“带他们上去!”
黑暗中,邵苇听见罗春急匆匆撂下这么一句,想要去抓她的手臂,却发现她已经跑回了下面更浓重的黑暗里。
5
没有一丝灯光,地下室陷入了比黑夜更深沉的黑暗里。
罗春一步步往下走,她绝佳的视力在这样的黑暗中亦受到阻碍。她试着去触碰走廊灯的开关,但无一例外全都失效,也许有人蓄意破坏了地下室的电闸。她的手机早在跟邵苇逛了一天的情况下耗完了电,只能摸黑向前走。
她走到了楼梯的尽头,摸到了那扇本应上了锁的铁门,轻轻一推,一阵干涩的金属刮擦声后,门开了。门里传来比地下一层更浓烈刺鼻的福尔马林味,即使戴了护目镜,罗春依旧感觉眼球刺痛。
歌声又响了起来,这次清晰多了,好像有人在耳边哼唱。罗春没有过多犹疑,循着歌声的方向走去。
没走几步,她的脚碰到了一件东西,小小的圆柱体。她把那东西捡起来,凭触感判断是一支小手电,摸索到开关后打开,手电发出微弱的光,与此同时映入罗春眼底的,是一闪而过的,某种类似鱼类鳞片的反光。
手电筒上沾着黏稠的液体,灯光亮起后罗春才发现那是血液。她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在鼻下闻了闻,是新鲜的人血。
罗春带着手电筒向前走,歌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响亮,夹杂着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水声。这一层的空间比罗春想象的还要宽敞,手电筒微弱的灯光甚至照不到四周的墙壁,周围遍布着立式尸池。有些尸池的盖子没关上,如果没有灯光,一不小心就会一脚踩空,掉进冰冷的福尔马林液里。
这一层会不会有些太大了,医学院真的有必要建这么大的尸库吗?
罗春继续摸索着向前走,每当她感觉头脑中有异样的感觉时,都会用匕首刺一下自己的掌心,确保神志清明。
她已经举步维艰,在被地上的障碍物绊倒之前她已经差不多到了极限。她趴在地上,手电筒向前摔,最后噗通一声,掉进了水里。黑暗重新包裹住她,那好像是种浓稠的,有实体的东西,将她越缠越紧。
不知从哪里照进来的月光,照亮了一片林间空地。
罗春趴在地上,想要挣扎,身体每一处都传来剧痛。她眼睁睁看着巨大的骨刺从地底长出来,穿透了她的肢体。
然后她看见无数次在噩梦中看见的场景——月光照亮的林间空地里,老罗被怪物举起在空中,利爪穿透了他的胸膛。他转头看着罗春,嘴唇一张一合,仿佛要跟她说什么,但是她只能听见那或近或远,飘渺不定的歌声。
老罗举起了箭矢,把它扎进了怪物的心脏里。如果这是一场噩梦的话,到这里就该结束了。可是这次不一样,怪物撕碎了老罗后,带着扎进心脏里的箭矢,慢慢向她走来。
走到她面前的,是一个与她样貌极其相似的女孩。她拔出了胸口的箭矢,张开双臂拥抱她,低声在她耳边说:“姐姐,你要跟我在一起,一辈子都不分开。”
说完,她用那支箭矢,从背后刺穿了罗春的心脏。
罗春捂着胸口,大口喘息着睁开眼,惊诧莫名地发现,自己真的从心脏里拔出了一支箭。
她握紧那支箭,扎进了眼前的黑暗里,大量冰冷的液体涌出,喷溅到她的脸上。歌声一下子变得极其尖锐,饱含愤怒与痛苦。黑暗被撕开了一条口子,光流淌了进来,她分不清是今夜的月光,还是老罗死的那天夜里的的月光。
她半趴在光里,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尸池,灌满了浑浊的福尔马林液。池子里堆叠着无数尸体,在福尔马林液中游荡好似被养在池子里的鱼。在尸体之上,人鱼捧着一颗男人的头颅,正在亲吻他的嘴唇。
这是留在她脑海里的最后的印象,之后她忽然感到脑后剧痛,挣扎着倒下,看到一双人类的脚,站在自己面前。
她想起那个出现在楼梯口的黑影,努力想睁眼看清那人的面容,最后却无法抵抗地重新陷入黑暗。
6
罗春是被吵醒的。她的世界里不会有第二个比邵苇更大嗓门的人。
朦胧中,她听见邵苇在对人喊:“她在这世上举目无亲,唯一能依靠的人就是我!”
什么屁话。她生气地想,还不知道谁依靠谁呢。
想阻止他吵嚷的念头占了上风,她睁开了眼睛,正看见邵苇在跟齐冰阳说话,“她要是出了什么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罗春只能轻轻咳嗽了一声,表示自己已经醒了。邵苇一双发红的眼睛看过来,先惊讶后狂喜,抓住她的手乱晃,“你没事啊?你真的没事啊?!”
“我没事。”她心跳得快了些,“我不会受伤的。”
邵苇长呼出一口气,“你要吓死我了,一言不合就自己一个人往底下冲,叫你一声女侠,你真当自己有金钟罩铁布衫啊?”
罗春没说话,目不转睛地看着邵苇,看他因她而难过,又因她而开心,内心涌起异样的情绪。
“你的头发上,脸上,有好多血,我找到你的时候,你后脑上还有伤,这会儿怎么不见了?不对啊?”邵苇一边说,一边动手去摸罗春的后脑勺,想找出那个已经消失的肿块,“难道我当时看错了吗?”
罗春有气无力地扒拉了一下邵苇的手,“你在底下有看到什么东西吗?”
“什么东西?”邵苇反问道,“地下三层那些尸池都荒废好久了,现在没有那么多尸源,标本放在低温储存间就够了,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啊,我还想问门锁着你到底是怎么跑到里面去的?”
罗春看着他的眼睛,见他不像说谎的样子,“报警了吗?”
“没有。”邵苇看了看左右,小声说:“报警让警察来把我们都抓进去吗?你手上还抓着一支带血的箭呢!”
罗春一时气结。她现在也不确定在地下三层时看到的景象是否真实了,也许一切真的是幻觉也说不定。
“阮维叶跟周应年呢?”
“周应年把阮维叶带走了,不知道是去医院还是去哪儿。”邵苇撇嘴,“那家伙倒是很快醒来了,看到阮维叶受伤后那个要吃人的劲,谁敢跟上去啊。”顿了顿,又摸着下巴说:“那俩也不是什么正常人吧,阮维叶心是黑的,周应年活脱脱一个木头做的金刚芭比,一个赛一个奇葩。”
罗春不想置评,余光瞥见一直站在旁边齐冰阳,意外发现齐冰阳似乎在用一种冷峻的目光观察她,与她目光相接后,又露出和缓的笑容。
罗春就不自觉去观察齐冰阳的脚,他穿了双皮鞋,与她最后记忆中那双穿运动鞋的脚并不相同。
十分钟后罗春已经能下地活动自如,邵苇又罗里吧嗦跟急诊科的师姐确认了一遍罗春真的没事,收获无数白眼后,才带着罗春出了急诊科。时间到了凌晨一点,回宿舍是不行了,齐冰阳提议带罗春回自己家里休息,顺便还能洗个澡。
邵苇自然死乞白赖要跟上,以至于签订了一系列诸如睡客厅,拖地板,洗衣服,溜狗,给齐幼如补习奥数等不平等条约。
一路上邵苇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遍罗春去地下室后他本人的经历——把那周应年送上去,他第一时间开着手机闪光灯跑到地下三层,却发现门锁上了,只能又跑上去找门卫要钥匙,没想到因为死了人的缘故门卫都跑光了,在找保安的路上碰到了齐冰阳。
“还好师兄有钥匙!”邵苇最后感叹道,“不然我真的要急死了。”
齐冰阳在前面幽幽来了句,“今天太晚了,明天我再好好跟你算账,大晚上四个人不睡觉,跑到已经被警方封锁的地方去胡闹,弄得各个身上挂了彩,这是什么值得赞扬的事嘛?”
于是后半程邵苇都乖乖闭上了嘴。
齐冰阳家的小三室,有一间专门留作客房,邵苇假期时会来住上几天,因此被褥都是现成的。他们到家时齐幼如已经睡着了,邵苇难得闭上了嘴,轻手轻脚帮罗春铺好床,卷了另一床被子自觉躺在了客厅沙发上。
刚躺下没多久,正刷微博的邵苇收到了罗春的微信,“是你主动打电话给齐冰阳,还是他自己出现的?”
邵苇觉得有点奇怪,回复道:“师兄自己赶来的,他说晚上要给学生带见习小课,刚好借用了解剖楼旁边的教室,下课后耽搁了一阵,刚好碰到了我们。”
微信很快又跳出来。“小课九点半就下了,他耽搁了那么久吗?”
“不奇怪啊,师兄本来就是认真的人,经常下课后给学生答疑,整理教案什么的。”
对话框上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又灭,就在邵苇准备继续刷微博的时候,罗春又发来了一条信息。
“谢谢你。”
邵苇忽然感到有点眼圈发热,手指打字,“我才谢谢你,谢谢你没有受伤。”
看到邵苇发的最后一条信息,罗春轻轻叹了口气。
这时候齐冰阳敲门进来,拿了一套睡衣给罗春,“这是之前爱蕊留下的,我清洗晾晒过很多遍,不嫌弃的话可以将就一下。”
罗春接过睡衣。齐冰阳转身要走,被罗春叫住,“谢谢。”罗春有点犹豫要不要开口,“齐老师,我能请教您一个问题吗?”
“不用叫得这么严肃。”齐冰阳看着她,笑说:“跟邵苇一样,叫我的名字或者师兄就行。”
“……您听说过灯塔山疗养院吗?”
“当然听说过,灯塔山疗养院名声在外,作为颂县人怎么可能没听说过呢?”齐冰阳疑惑道,“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问题?”
罗春观察着齐冰阳,他的神态举止并无任何异样。
“只是偶然间查到,您妻子的祖父顾文正先生,正是灯塔山疗养院的创始人之一。您的博士生导师周椿国,年轻时也在灯塔山疗养院待过一段时间。”
“是吗?”齐冰阳依然在笑,嘴角的弧度都没有丝毫变化,“没想到我跟这家疗养院还有这样密切的渊源。”
“您从前没听说过吗?”
“爱蕊出生没多久她祖父就去世了,之后他们全家搬离颂县,到今明市生活,关于她祖父我实在了解的比较少,恐怕她自己都不知道这些。至于我的导师——”
齐冰阳扶了扶眼镜,“我读博士时与他接触并不多,他是今明大学第一附属医院的副院长,平时日理万机,带的学生也多,我没跟他亲密到连他年轻时的事都必须知道的地步。”
他语速不急不缓,从容自如,罗春也没找到什么破绽,只能跟他道歉,说自己冒犯了。
“没事。你还有什么想问的,随时可以来找我。”齐冰阳笑笑,走出了客房,顺手带上了门。
罗春洗完澡,吹完头发,路过客厅时发现邵苇还没睡,戴着耳机在打游戏,便没去打扰他。回到房间躺下后,她想了想,还是给邵苇发了条微信。
“你有顾爱蕊的照片吗?”
她本以为邵苇可能明天才会回复,没想到刚放下手机,微信提示音便响了起来。
看到照片的一瞬间,罗春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7
第二天,警车又开进了学校。
罗春与邵苇站在水泄不通的人群外,看着警察进进出出。空气中飘散着福尔马林味,比起前一日的热闹,今天极少有人在交头接耳,传递着不知从哪传来的小道消息。围观的人群,每个人的脸上多少带点忧心忡忡。
“又发现了一个死者。”
阮维叶自然而然地走到罗春身边,周应年依然如影子般跟在她身后。
她的右手手掌与胳膊上缠着棉纱与绷带,动作不便,就用左手挽住了罗春的手臂,姿态亲昵,“今天早上他们在地下三层的废弃尸池里发现的脑袋,死者叫章顺,临床医学系25班,刚上大二。他的舍友说他昨天夜里有选修课,六点五十出门,之后就再没回来。”
说完,她看向罗春,眼神透露出兴奋,“你没事吧?昨晚你一个人跑下去,我有多担心你知道吗。”
她嘴上说着关心,眼神里却没有关心的意思。罗春躲避她的“关心”,不自然地挪着脚步,从她的臂弯中逃开了。阮维叶眯起眼睛笑,没有再靠近她。
邵苇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你说,章顺死了?”罗春注意到他的反常,不动声色地站到了他身边。
阮维叶点头,“是啊,你认识他?”
“不对。”邵苇掏出手机,声音带点颤抖,“他昨天晚上八点左右还发微信给我,说他好像发现解剖楼杀人案的秘密了,我让他不要胡闹,十点左右我才收到他的回复,他说他开玩笑的,已经回到寝室了。他明明回复我了,怎么会这样?”
阮维叶收敛了笑意,走到旁边用手机打了个电话,挂掉电话后回来对众人说:“死亡的时间还要等法医解剖后确定,估计在昨晚凌晨十点到十二点之间。”
“所以,凶手用他的手机给我发了微信吗?”邵苇抱住了脑袋,“就在我们待在地下一层的时候,他已经被人杀了?!”
罗春想起了昨晚那诡异的歌声,与在地下三层看见的恐怖景象。人鱼手中捧着一颗男人的头颅,是否就是死去的章顺?
“法医对比出了脖子上的齿痕,发现跟鱼类的牙齿很相似,可把那些专业人士为难坏了。”阮维叶摊手,“真是个麻烦的凶手,别的凶手都是费尽心机藏人头,这家伙却藏身体。比起脑袋,身体显然更难处理,可是到现在也没发现尸块,现场干净到找不到任何犯罪痕迹,真是奇了怪了。”
就在这时,邵苇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他接了电话后,表情便显得分外沉重,注意到罗春询问的目光后,他勉强笑了笑,说:“是师兄打来的,他说警察可能发现爱蕊姐的尸体了。”
罗春陪着邵苇去了今明大学辖区的晋贤分局,她也有疑惑想要解开。
齐冰阳在停尸间外等着他们。不过才数小时没见,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疲惫憔悴,见到邵苇也只略略点了点头,不想多说的样子。
在警方的指引下,他们看见了那具早晨在地下三层的尸池里,与章顺一起被发现的女尸。
尸池里的福尔马林液让尸体保持着相对完整的外观,她看起来仍在微笑,仿佛死亡是一件再幸福不过的事。
在法医拉开运尸袋的拉链时,齐冰阳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邵苇把头转到一边,用手背狠狠抹了把眼泪。
女尸是顾爱蕊无疑。罗春有清晰的记忆,那天夜里看见的人鱼,尽管面容几乎腐烂,但轮廓也与邵苇发给她的顾爱蕊照片有八分相似。
闭上眼睛,她似乎还能听见,小红帽在耳边轻声叫她姐姐,那声音如此真实,她不敢也不愿相信一切都是幻象。
怪物还隐身在森林中。罗春看着女尸,默默攥紧了拳头。必须抓捕它,不然会有更多人死亡。
顾爱蕊的脖子上有一块骇人的伤口,那似乎就是她的死因。法医说那是某种鱼类的齿痕,包括她缺失的左臂,伤口也是牙齿撕咬造成的。
“也就是说,她是被……被某种生物咬死的。”经管此案的刑警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死亡时间还有待进一步确认,但可以确定不是近期死亡的。”
齐冰阳跟着警察去审讯室做笔录。三年前他曾因妻子的失踪报过案,如今人找到了,失踪案了结,紧跟着他必须面对妻子的谋杀案。警方对他的调查不可谓不细致,妻子失踪后被杀害,他是头一个嫌疑人。
直到晚上八点,齐冰阳才走了出来,人看着比白天更憔悴,眼睛里都失去了神采。邵苇开着齐冰阳的车把齐幼如从学校里接出来了,三人一起坐在车里等,齐幼如一看见父亲,便打开车门跑了过去,扑进了父亲怀里。
邵苇没有告诉齐幼如父亲到公安局做什么,可小姑娘实在是太伶俐了,一路上不断追问,小小年纪便掌握了一哭二闹三上吊的精髓。
邵苇在她的攻势下勉强守住了底线,然而齐幼如从他闪烁其词的解释中已经敏锐地嗅出了自己想要的答案。
“他们找到妈妈了?”
最后,她问出了这样一句话。邵苇转头看她,八岁的小姑娘眼眶里蓄满泪水,仍倔强地不肯轻易落下。
“我最喜欢海的女儿这篇童话故事了。”齐幼如转头看窗外,声音哽咽,“妈妈不在后,没有人给我念童话书了,有一天我想妈妈想得实在难受,跟爸爸吵了架,躲在被子里哭,爸爸忽然走了进来。他拿着一本童话书,给我念了海的女儿,他说,妈妈只是像小人鱼一样,回到了她的大海里。”
邵苇想要抱抱她,被她躲开了。眼泪流出来,她也只是吸了吸鼻子,继续说:“爸爸说,海的女儿是一个关于希望的故事。我希望妈妈变成了海上的泡沫,被风吹到天上去,最后成为了一颗星星。”
邵苇说不出话,只能长叹一口气。他不需要说什么了,齐幼如已经知道答案了。
父女俩抱成一团,远远传来女孩的抽泣声,在夜色中形成一副悲伤的图景。
邵苇开车送齐家父女回家,把买来的饭菜放在冰箱里,叮嘱了几句便自行离开了。他们需要表达悲伤的机会,三年来他们把这种情绪压在心底,如今终于能宣泄出来了。
邵苇与罗春一同回学校。等公交车时,邵苇忽然说道:“你真的觉得那具女尸会是爱蕊姐吗?”
罗春有点疑惑,“她的样貌跟你发给我的照片一模一样。”
邵苇眼睛里堆积着阴云,沉默片刻后说道:“爱蕊姐生幼如时,是剖腹产,当时她对缝合线产生了排异反应,伤口感染,反复多次清创才好,因此留下了疤痕。师兄可能太过悲伤没有分辨出来,可我看得清清楚楚。”
罗春想了想,说:“那具女尸的腹部也被凶手剖开了,伤口就在下腹。”
邵苇点头,“不觉的太过刻意吗?如果要往里面塞石头,上腹竖切口能塞进去更多,何必特意在下腹开一个小口子呢?而且,那种缝合技巧,大概是有医学背景的人才能做得到的吧。”
“会是凶手疏忽吗?”
“如果只是疏忽那还好,那缝线太细致了,如此倾注心思,好像为了尽量保持尸体完整一样,为什么会花这种额外的心思呢?”邵苇苦笑。
“其实爱蕊姐失踪前,有一件我在意的,比较奇怪的事。”
他不等罗春询问,自顾自往下说:“那时候幼如五岁,暑假的时候,师兄忽然把她送回老家,在她奶奶家待了好几个月。而且——”
他转头看罗春,“那年我刚上大二,也在放暑假,师兄拿了支教项目给我,说是特意让我去锻炼的。临行前我打电话给师兄,想跟他们夫妇吃一顿饭,可是被师兄用爱蕊姐生病的理由拒绝了,我要去探视,他也不准许,让我安心准备行程。”
“那时候我忙着跑那个项目,也没放在心上。”邵苇皱起了眉,“今天不知怎么,忽然想起来有这么个事,虽然也不是什么大事啦,但是给我感觉,好像师兄故意把我跟幼如支开一样。”
“我回来后,就再也没见过爱蕊姐。师兄已经报了案,还在无头苍蝇一样,饭也不吃水也不喝,盲目找人的阶段,那种发疯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心怀疑他。没找到尸体,也没有活着的踪迹,但是哪怕希望再渺茫,也总比没有希望好。”
“没想到,这个希望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昏黄的路灯下,邵苇的眼圈与鼻头都发红,眼珠发亮,一头毛茸茸的短发,看起来很好摸的样子。罗春这么想,也这么做了,她用摸小镇里那些流浪狗的姿态小心翼翼摸了摸邵苇的脑袋,说:“希望一直都在。”
邵苇哇的一下就哭出了声。
8
无论是顾爱蕊的案子,还是解剖楼人头案,警方那边似乎都没有任何进展。
第三个受害者出现在解剖楼旁清洁工大爷自己开辟的一块小菜地里。
两周的时间,足够恐怖的氛围持续发酵,一到夜晚,学生们再无心思在校园里闲逛,保安的巡逻也比往常结束得早。面对未知的危险,没有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在食堂吃晚饭的时候,阮维叶对罗春说:“这次的人头有点奇怪,凶手居然用石灰烧坏的死者的脸,看来是突然开窍,不想留下可供查证的线索了。”
罗春默默吃了一口糖醋里脊。同样打了糖醋里脊的邵苇小声抗议:“吃饭呢!能不能待会儿再谈?”
阮维叶微笑,“吃不下去可以不吃,听不下去可以走开。”
邵苇果真气哄哄把筷子放下了,糖醋里脊的色泽让他有点犯恶心,一口也不想吃了。
罗春无心参与他们的斗嘴。她思考着夜间的狩猎——她悄悄潜入被封锁的解剖楼地下室,但并未有所发现。
地下一到三层空空如也,连废弃池子都排得一干二净。之后连续两周,她都在追踪,在寻找,等待伏击的机会,也许因为察觉到了她的存在,对方有多收敛,在这两周内再没有出手伤人。
如果伏击没有用,是否可以设诱饵,做陷阱呢?
晚饭过后,罗春留下来等邵苇,抬头看他,也不说话。邵苇举手投降,“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继续去师兄家睡,跟你里应外合,好吗?”
罗春继续看着他,“你会生气吗?”
“我生啥气?”邵苇莫名其妙。
“气我怀疑到你师兄头上?”
“那倒没有。”邵苇挠了挠头,“虽然我暂时还不愿相信我师兄有嫌疑,但是我愿意帮你,如果能找到证据证明我师兄是清白的,那不更好了?”
罗春目光闪烁,忽然伸出手薅了邵苇头顶一把。邵苇被薅懵了,“干,干啥这是?”
“有时候我觉得,你真的挺傻的。”罗春叹口气,转身走了,留邵苇一个人站在原地傻笑,“嘿嘿,我好像是挺傻的。”
邵苇带着一袋子水蜜桃,坐地铁去齐冰阳家。进门时齐幼如正在跟父亲扯皮,她明天晚上想去同学家住,一起看线上演唱会。
“拜托了爸爸!我保证每隔一个小时就给你打一个电话,可以吗?”齐幼如拽着父亲的袖子,“我已经答应人家了,你也不想你女儿变成一个说话不算话的人吧?”
齐冰阳的回复极其简单,就两个字,“不行。”
“封建地主!残暴统治!虐待儿童!”齐幼如指着父亲,嘴里蹦出一连串名词,也不知从哪儿学来的。对着父亲一顿输出后,她转身就跑回了自己房间,砰一下摔上了房门。
邵苇走进来,“怎么了这是?公主发这么大脾气?”
“是我把她惯坏了,越来越不像话。”齐冰阳叹口气,扭头看邵苇,“你小子怎么最近老往这边跑,是临床实习跟课题太闲了吗?还是跟罗春吵架了?”
“我想你,师兄。”邵苇眼神真诚,“我想你做的菜了,跟你做的菜一比,食堂跟外卖只能说是猪食。”
“说什么怪话。”齐冰阳瞪了他一眼,从沙发上起身,“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前几天还叫了炸鸡外卖在实验室吃。”
“谁告诉你的?!天地良心!我只吃了一根鸡腿子,其他的都被那群饿狼抢走了!”
走到厨房门口的齐冰阳摆摆手,“别说那没用的,今天没出去买菜,给你炒个蛋炒饭,再热两根昨天卤好的鸡腿,可以吗?”
邵苇像小狗一样吧嗒吧嗒点头。齐冰阳转身要进厨房,又听邵苇叫住了他,“师兄!”他用一种莫名伤感的语气说:“我想一直吃你做的菜,吃成四百斤的大胖子。”
齐冰阳几乎不可察觉地愣了一下,没有回头,轻轻说了句,“知道了。”
之后一直无事发生。吃完了炒饭跟鸡腿,邵苇主动去洗碗,趁机给罗春发微信:“今晚也safe。”
罗春回了一小段语音:“收到,务必使他留在家里。”
可能是今天晚上一直神经过于紧绷,吃完饭后大脑缺血,邵苇鬼使神差地点开了语音公放。语音的最后,传来一阵小小的惊呼,似乎有事发生,邵苇没听清,正想再听一遍。
“怎么,洗碗也忘不了跟你小女朋友语音?”
突然出现的齐冰阳的声音,让邵苇吓得差点把手机丢涮锅水里。他结结巴巴,语无伦次道:“没有没有,这不是罗春,是实验室的学妹,哎呀你怎么过来了,我说过我来洗碗就好了。”
齐冰阳呵一声,“我怕你毛手毛脚又摔了碗,你自己说说,这个月摔了我多少碗了?”
“知道了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齐冰阳走了出去。邵苇看着几个待洗的碗,心烦意乱,脑子也有些发晕,不确定刚才罗春的语音,齐冰阳是否已经听见。
邵苇回到客厅时,齐冰阳正抱着笔记本坐在沙发上,专心致志盯着屏幕,茶几上摆了两只杯子,一杯黑咖啡,一杯热牛奶。
“把牛奶喝了。”齐冰阳头也不抬地对邵苇说,“然后就去洗漱睡觉吧。”
邵苇看了看牛奶,又看了看齐冰阳,忽然笑了,“拜托,这才十点,年轻人哪有这么早睡觉的,而且你大晚上喝咖啡,是准备通宵吗?”
“有份材料需要写。”齐冰阳的眼睛还是盯着电脑屏幕,“让你快点睡是为了避免你叽叽歪歪打扰我。”
邵苇还是笑,但笑容并不能缓解他重新绷紧的神经。
“我不想喝牛奶。”
“你哪天晚上睡前不喝一杯牛奶再睡?”
“我今天不想喝。”
齐冰阳揉了揉眉心,再抬眼时,神态就显得有些疲惫。他看着邵苇,好像在看一个忽然出现在自己家里的陌生人,淡漠而遥远的。那眼神让邵苇忍不住鼻子发酸,脑子也晕乎乎乱哄哄的。
“师兄,我……”
他只说了半句,便被齐冰阳打断了。“没关系的。”齐冰阳轻声说,那种淡漠遥远的目光消失了,在邵苇熟悉的,客厅温黄的灯光下,坐在沙发里的,依旧是他此生最重要的家人。
齐冰阳端起那被牛奶,往自己的黑咖啡里倒了小半杯,小勺子搅了搅,一饮而尽,然后挥挥手,“行了,别站这儿碍眼了,快洗漱去吧。”
邵苇直勾勾盯着他,眼睛里神色几经变换,忽然端起那剩下的半杯牛奶,一口气喝完了。
齐冰阳抬眼看他,看他转头走到卫生间门口,一阵天旋地转后栽倒在地,嘴角笑容终于变得苦涩。
他走到邵苇跟前,要把他扶进房间去,却不小心被尚未完全失去意识的邵苇抓住了手。他双目神色已然混沌,离昏睡不远,却仍固执不肯闭上眼睛。
“……还来得及……现在……来得及……”他嘴里胡乱念叨着破碎的词句,残存的意识只够他死死抓住那个人的手。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一放手他熟悉的世界就会全面崩塌。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长长的叹息。
齐冰阳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到最后,邵苇闭上眼睛,泪水无声地淌了下来。
那杯牛奶里没有加东西,真正加了东西的,是蛋炒饭与鸡腿。另外还有一杯牛奶,他端去给了齐幼如,用答应她看演唱会的借口,骗她喝了下去。
齐冰阳把邵苇扶进了他的房间,给他脱掉鞋子,塞进被子里,最后坐在床边,看着他皱起的眉头与脸颊上的泪痕,想起他小时候,他的父亲刚去世,还是个孩子的邵苇每天就是这样哭着睡着。
“一转眼都长这么大了。”
齐冰阳叹息着,摸了摸他的额头,抚平他皱紧的眉心。
最后他站起身,关了卧室灯,走了出去。
9
罗春给邵苇发语音时,那声小小的惊呼是阮维叶发出来的。
罗春原本设想得挺好,单打独斗,一个人做诱饵一个人做猎手,但这个计划因为阮维叶与周应年二人的出现彻底泡汤了。
“虽然不知道你到底为啥这段时间总一个人出来转悠。”阮维叶挽上了罗春的胳膊,“但是跟着你总没坏处,对吧?”
罗春尝试挣脱她的手臂,反被她缠得更紧。她凑近罗春的耳朵,用气声说:“你可不能乱跑,要是你被人吃得只剩下一颗脑袋,我可是会很伤心的。”
“……会很危险。”罗春皱眉。她现在好像越来越常做这种表情了,令她头疼的家伙总是一个接一个,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
“我不怕危险。”阮维叶笑了,舌尖舔了舔嘴唇,“我还怕没有危险呢,那样多无聊啊。”
罗春不自觉就往旁边闪,她真的很不愿意跟这种奇怪的人在一起。
有这两人加入后的后果就是,罗春不仅详细说明了那日她在地下尸库里看到的景象,承受阮维叶不可思议的连连惊叹,还有事事受她掣肘,比如她要自己做诱饵,阮维叶不同意;阮维叶要做诱饵,周应年又不同意。
三人僵持不下,最后只能罗春妥协,让周应年担此大任。罗春听他简要报告了自己练武多年的成绩才略为放心,让他随时保持通话。
“就让他去吧。”阮维叶眯起眼睛笑,“他着过一次道,肯定比别人更容易引起那怪物的注意。”
周应年对于自己将要面临的危险毫不在意,似乎只要阮维叶一声令下,他随时可以为了她去死。
他摄像走进了病理楼。这是一栋与解剖楼外观相似的四层小楼,两栋楼同时期建造,内里结构也几乎一样,地上四层,地下三层。解剖楼的地下室被改造成了尸库,而病理楼的地下室则被闲置,只存有少量未被处理,或者干脆被人遗忘的废弃标本。
罗春也去病理楼的地下室转悠过几圈,现在病理楼与旁边的解剖楼共用一个门卫大爷,而这个门卫大爷又喜欢喝点小酒,所以拿到钥匙并不是什么难事。
也许是忌惮罗春,也许是怪物早已离开,罗春把病理楼从上到下搜寻了一遍,结果一无所获。
罗春在齐冰阳的办公室里收到了邵苇的微信。她审视着这间她已经查看过不止一遍的办公室,翻看着为数不多的属于齐冰阳的私人物品,从藏在办公桌最下面的抽屉里翻出一双熟悉的运动鞋后,她给邵苇回了个语音。与此同时,阮维叶发出了一声惊呼,她剥开了墙纸,发现齐冰阳办公室的一面墙上藏着一道暗门。
就在这时,刚走到地下一层的周应年,身上戴着的摄像画面忽然黑了下去,罗春与阮维叶同时听见了歌声。
接连三人在深夜死亡,现场总响起的优美歌声,让我发现异常
她们对视一眼,一起拔腿向外跑。阮维叶一边跑一边用手机迅速给周应年打了个电话,对面一直无人接听,她对着电话骂了句脏话,加快了脚步。
歌声在楼道里游荡着,时远时近如同墓地中的磷火。罗春与阮维叶跑到地下一层时,均感觉冷汗在背,比以往爬宿舍楼8层更累。
然而周应年并不在地下一层,地上有周应年的手机,还有一大滩水,水里有颜色鲜艳的血迹晕开。
一条拖拽痕迹,从那摊血水起始,一直消失在地下一层的废弃电梯井边上。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跌落,电梯出入口都用砖砌严实了,此时却破了一个大洞,砖石散碎一地。
罗春没有迟疑太久,用脚踹开松动的砖块,钻了进去。阮维叶要伸手拉她,可她已经一跃而下,消失在黑暗的电梯井中。
这个高度最少有两层楼,但是罗春跳下去后,连一点落地的声音都没发出来。阮维叶彻底慌了,打开手机闪光灯,趴在洞口大声呼唤罗春的名字,夹杂着喊了几声周应年的名字。电梯井里回荡着她颤抖的声音,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底下无尽的黑暗。
这时候,歌声似乎停了。
阮维叶尝试返回地上,找人救援,却发现通往地面的门被人锁上了。地下室里手机信号微弱,无法同外界联系,她彻底被困在了地底。
她在地下室里转了一圈又一圈,拼命给自己打气,终于下定决心。她刚开闪光灯的时候就看到电梯井内部的救生梯就在破洞旁边,只要伸手就能够到。
光是站稳在救生梯上,她已经出了一身汗。
电梯井上方忽然有扇门被打开了,里面有手电筒的灯光。有个人探头向下看,在微弱的灯光中,她认出了那人,是病理学系的齐冰阳老师。她记得那扇门所对的位置,恰巧是齐冰阳的办公室。
手电筒光打在阮维叶脸上,她听见那位年轻的老师在关切地问:“同学?你没事吧?”
“老师,帮帮我!”阮维叶的声音里带了哭腔,“我好像动不了了。”
“你再坚持一下!我马上下来!”
齐冰阳迅速爬下了救生梯,靠近阮维叶身边,抓住了她颤抖的手。她似乎真的吓到了,满脸泪痕,被救下后立马钻进了齐冰阳怀里,将他紧紧搂住。
在光照不到的地方,齐冰阳的面孔比寒冰更冷。他本想抓住这个女孩后,直接丢到电梯井下面,可没想到却被她抱住了。他一边说些安抚她的话,一边尝试挣脱开她的手臂。不知是刻意还是恐惧使然,女孩把他抱得更紧了。
“别害怕。”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露出冷酷神色,说话的语气却依旧无比温柔,“我在这里,不会让你掉下去的。”
莫名其妙地,怀里的女孩嗤笑了一声。
“说什么屁话呢?”阮维叶扬起脸,泪痕还未完全干,她的神色却已经变了,“有你在这儿,才是最危险的吧?”
齐冰阳被她的神色震慑住了,紧接着后腰传来一阵剧痛。他根本来不及反应,阮维叶拔出了插在他后腰的短刀,直接扎在了他抓救生梯的手上。
他向着黑暗深处坠落,最后的印象是女孩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与她微笑着的漂亮面庞。
10
罗春没有直接跳下去。她在疾速降落中抓住了从顶上垂下来的金属缆绳,利用墙壁减速,最终顺利到答电梯井底部。
底部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冰冷刺骨的水。罗春试探了一下,水位在腰部以上,她放开金属缆绳,涉水摸索着向前走。
这里没有一丝光线,罗春看不清周遭,不确定自己身处什么环境。水里散发着很浓重的血腥味,这让罗春感到不安。她抓了一支箭在手里,身上唯一的匕首她交给阮维叶用来防身了。
不知向前走了多久,她的眼睛才从黑暗中捕捉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她向着光亮走去时,不知何时停止的歌声又响了起来。她听见物体落水的声音,黑暗中有什么快速向自己游来。
水限制了她的行动,黑暗攫住了她的双眼,她只能凭听力与猎手的直觉行事,站在水里一动不动,等那东西从背后接近时,她以常人无法想象的角度转身,把手中的箭矢扎进了水里。
她感觉到自己刺中了,不等她有所反应,一股强大的力量将她拖进了水里。
坠落,不断向下坠落,起初她还能够挣动作,等冰水被温热的水流取代,她感到身体里所有的力量都被暖流带走了,感官被剥离,四肢都不属于自己,唯有一线游丝般的意识不肯完全泯灭。
有什么光能照亮幽暗的水底呢?她的眼睛分明看到了光亮,手脚却无法用力,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有月光的夜晚,她眼睁睁看着老罗在面前死去,同样无法移动分毫。
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她能抓住,能留下的呢?
她孤身一人在迷雾森林中奔跑,实在是太累了。如果现在休息一下,也没有人会责怪她的吧。
一直在远处徘徊的歌声,忽然响起在她耳畔。她的意识要跟随着歌声离开,那根细细的线切割着她大脑深处朦胧的记忆,强行去挽留已经造成痛苦。只要她放手,就能获得永恒的安宁了。
在最后的拉扯中,一双手自腋下穿过,轻轻拥抱住了她好像已经没有实感的身躯。
“姐姐。”
那好像是她自己的声音在呼唤。
“我们一辈子都不分开。”
下一刻,她被人抱着,拖出了水面。
救她的人是阮维叶。娇生惯养的富家女孩体力并不好,从水里把罗春拖上来已经差不多耗光了力气,趴在能落脚的平台上,不停往外吐水。也许是水质实在太差了,吐完水后她还干呕了好几下。
“幸好幸好。”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拿着手电筒,下来后刚好碰到你,再晚来一步,你可能真的淹死了。”
“谢谢你。”
罗春也不好受,趴在地上半天没缓过劲。借着手电筒的光,她才看清周围。她们所处的,应当是地下的排水管道。今明市沿海,气候又多雨,时常有台风侵犯,因此历届政府都十分重视排水设施,管道修建得稳固而宽阔,以供泄洪之需。
只是现在,管道里半人高的污水,变成了深红色,像一条鲜血的河流。
“啧啧,这种场景我还只在恐怖游戏里见过。”阮维叶拿手电筒照向底下的水面,发出赞叹,“果然不虚此行。”
“……你怎么下来了?”
“我本来想往上走的,结果你猜,我碰到谁了?”阮维叶眨了眨眼。
“齐冰阳吗?”罗春回答得简单且自然。阮维叶肉眼可见地泄了气,“什么啊,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发现的。”
“齐冰阳很危险。”罗春站了起来,“我们要找到他。”
地下排水管错综复杂,遇到岔路口时,阮维叶总是随手指一个方向,便拽着罗春往前走。
“所以,你是看过管道图吗?”在转过又一个岔路口,终于看见灯光时,罗春忍不住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嘘。”阮维叶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在罗春耳朵边轻声说,“我没有看过管道图,我只是一个恐怖游戏的狂热爱好者而已,你永远不要低估一颗爱好者的心。”
所以是全靠蒙的吗?罗春在心中吐槽了一句。
她们在逐渐明亮开阔的地方,找到了向上走的楼梯。楼梯下方是一个巨大的排水管道,大量的深红色污水从里面持续不断地涌出,注入排水管道中。
楼梯尽头是一扇门。罗春上前去轻轻一推,门就开了。门内的景象让她屏住了呼吸。
一个巨大的蓄水池,盛满了一池浓稠的深红色液体,冲天的腥味裹挟着强烈的福尔马林味,让空气都变成了有毒的气体,呼吸从未变成如此艰难的一件事。
周应年在血池中心漂浮,不知生死。在阮维叶忍不住弯腰干呕的时候,罗春已经翻过栏杆,跳了下去,奋力向池中心游去。
就在她即将触碰到周应年的一瞬,人鱼从血池中一跃而起,半腐的鱼尾在空中摇摆,划出一道优美的曲线。
人鱼抱住周应年,坐在水池边。
她身体上的腐烂程度比罗春上次所见更为可怕。她整张脸大部分都露出了森然白骨,只有左眼与半片嘴唇相对完好。那眼睛不复柔美多情,是一种浑浊的灰白色,像死鱼的眼睛。
鱼尾拍打着鲜血,她抱着周应年的脑袋,开始唱歌。周应年睁开眼睛与人鱼对视,脸上露出无比幸福的微笑,主动去吻她那仅剩的半张嘴唇。
见到此情此景,阮维叶下意识的反应,是掏出手机去拍,可以拿来当周应年一生都摆脱不掉的黑历史。可惜手机在她救罗春时的一番折腾之下报废了,不然她连罗春的英姿也能拍进去。
罗春从血池里上了岸。她浑身淌血,张弓搭箭,箭尖瞄准人鱼黑色的心脏,眼神冰冷坚毅,好似从地狱爬上人间的修罗使者。
“慢着!”
发出喊声的是齐冰阳。他从血池里爬上来,挡在罗春面前。他受伤不轻,伤口一直在淌血,几乎无法平稳站立。他脸上的神色是一半痛苦一半悲哀,扭曲而矛盾着。
“别杀她,求你。”
罗春没有放下弓箭,“她是顾爱蕊吗?”
齐冰阳稍稍转头,看了一眼身后那畸形的怪物,再面对罗春时,眼中的痛苦又多了一分。
“她正是我的爱人,顾爱蕊。”
“尸库里发现的女尸是谁?”
齐冰阳看着罗春,扯动嘴角苦笑,“是爱蕊的孪生妹妹,顾心蕊。”
听见孪生妹妹这个词,罗春反应性的瞳孔紧缩。
“她们姐妹,也跟灯塔山疗养院有关吗?”她把箭对准了齐冰阳,“把所有的事都告诉我。”
齐冰阳面色有如死灰,“顾心蕊从小有智力残疾,因此在她们祖父投资的灯塔山疗养院中养着,从不与外人接触,对外则宣称顾氏只有爱蕊一个女儿。爱蕊每年都会回家乡探望自己的妹妹,直到三年前的夏天,发生了一件怪事。”
他低下头,双手掩面,似乎已经不堪重负,“爱蕊是一个人开车回颂县的,回来时车上居然出现了另外一个人。”
“她把顾心蕊从疗养院带回来了?”
齐冰阳发出深沉的叹息,“事情就是从顾心蕊到我家开始,变得一发不可收拾。”
“爱蕊身上带了很多奇怪的伤,一直说些我听不懂的话,说那些人禽兽不如,居然在心蕊身上做那种非人道的实验。她显得很慌张,一定要求我先把幼如送到别处去,连同邵苇一起支开,每天都跟心蕊待在房间里,紧锁门窗,拉上窗帘,连我都不让进,只允许我把饭送到门口。”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我能看见她眼中的恐惧。每天晚上我都能听见心蕊在屋子里尖叫,哭泣,摔东西,幸好老小区住户不多,偶尔有人问,我就说爱人生病了,给人赔礼道歉。”
“有一天,我出去买菜,回家后发现,门没锁,屋里一片狼藉,卧室门大开着,地上都是干涸的血迹。心蕊的尸体倒在地上,已经死了好几天,散发出腐败的气味。”
“爱蕊就是那天失踪的。我不敢相信爱蕊杀了她孪生妹妹,又怕给自己惹上麻烦,就把她的尸体藏在了尸库里。从那天开始我疯了一般去找爱蕊,花了半年时间去她的家乡。我想她是从颂县回来才变得很奇怪,那里一定有她失踪的线索。”
“她在颂县已经没有近亲了,一些远房的,能说上话的亲戚,要么根本不熟,要么对她家的事讳莫如深,避之不及。在我苦苦哀求下,一个热心肠的老人才告诉我,不要再去打听顾家的事了,他们一家人都是怪物。我不信她的话,跑去了灯塔山疗养院。起初他们闭门不见,我威胁他们要找媒体曝光这里,他们才派了一名叫韩圳的医生跟我谈话。”
“韩医生说,爱蕊确实在疗养院。她现在精神状况十分不稳定,不能面见家属。他给我看了一段录像,内容是爱蕊一个人在说话,她笑着,让我放心,是她自己打电话让疗养院的人开车来带走她的,她需要静养一段时间,不需要别人打扰。”
“她说的每一个字我都不相信,可没等我质疑,韩医生就走了出去,接着走进来两个护工,将我打晕扔了出去。我报了警,当地警察除了把我当嫌疑人,通宵达旦地审问我,我一再强调我妻子被人绑架,可他们把我当杀害妻子,诬告疗养院的精神病人,最后确定我没有嫌疑才放出来。”
“我只能原路返回今明市,做好了独自抚养幼如的打算。”
“谁知道,失踪了三年的爱蕊,在新生开学前一个月,忽然回到了我身边,那时候她不是这样的,不是一直这样的。她只是看起来瘦了很多,没什么表情,问什么都不说话。
她身上很脏,脚上也没穿鞋,连肉都磨破了,鲜血淋漓。我让她去洗澡,放好水让她躺在浴缸里,可是一接触水,她忽然尖叫了起来。”
“就在我眼前,她的下半身迅速腐烂,肉全部烂完,化成血水后,从她原本是双腿的地方,长出了一条鱼尾巴。
从那之后,她就变得不太像个人了,我把她带到了这里,与地下尸库相通的蓄水池,没想到,在新生开学的第一天,她杀了一个人。然后就有了第二个,第三个……”
“她杀了人,而你是她的帮凶。”
罗春冷冷地看着他。
“是我,是我杀的!都是我杀的!你可以杀了我给他们偿命!”
他说着,突然跪倒在地,抬头看罗春时,双目布满血丝,泪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我不知道他们到底对她做了什么可怕的实验,我只知道她不是怪物,是我的爱人。我求求你,不要杀她,我好不容易才找回她,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她已经不是你认识的顾爱蕊了。”
罗春平静地说道。她举着弓箭,一刻也不曾松懈,心中知道齐冰阳在拖延时间,时间越长,周应年的处境越危险。忽然,她用余光瞥到从上方平台悄悄向对面移动的阮维叶,这个女孩在弯腰前行的同时,还笑着冲她比了个耶。
就在她分神的当口,齐冰阳撞了上来。他抓住了罗春的手臂,顺势用膝盖去顶罗春的腹部。暴起的一击得手后,他掐住罗春的脖子,将她按进了血池里。
紧接着他便看见,阮维叶从平台上跳了下来。借用这一跳的力量,把手里的匕首插进了人鱼仅剩的那一只眼睛里。
“不!”
齐冰阳只来得及喊出一个字。人鱼发出了痛苦的尖啸,血池里掀起巨浪,直接冲上穹顶,将所有人都淹没了。
11
齐幼如是被邵苇叫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睡这么久,明明爸爸已经答应了让她在朋友家借宿,这么重要的事她居然给忘了。
邵苇的表情很严肃,眼睛也红红的,好像哭过一样。她很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但是邵苇眼中有种看上去就让人想哭的神情。她本能感觉家里出了大事,问爸爸在哪儿,邵苇愣了一下,抱了抱她,说:“我带你去找你爸爸。”
她懵懵懂懂地自己穿好衣服,准备出门。可是刚走到客厅,她就发现邵苇站在客厅中央,一动不动。等她走过去叫邵苇,她就跟邵苇一样,看到了站在玄关里,浑身是血的齐冰阳。
邵苇把齐幼如挡在了身后,齐冰阳看见了,也只露出一个堪称惨烈的微笑。
他用毯子裹着一团血肉模糊的活物,鱼尾从里面滑下来,垂到地板上。那是条本该存在于童话中的,人鱼的尾巴,但现在巨大的鱼骨上只剩下腐肉,随着鲜血一片片掉落在地板上。鱼虾腐烂的味道瞬间充斥了整间屋子。
齐冰阳把人鱼抱进了浴室。一见水,她立刻恢复了活力,在浴缸里挣扎扭动着,张嘴发出喑哑的惨叫。
就在齐冰阳面无表情,要用剁骨刀斩断自己小腿的时候,齐幼如猝不及防地冲了进来。小女孩认出了妈妈,又惊又喜地跳进了浴缸里,张开手臂想要拥抱顾爱蕊。
顾爱蕊停止了咀嚼。她也向小女孩伸出了手臂,那张容貌依稀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幸福的微笑,就好像她听见了自己的歌声一样。
邵苇发了疯般冲进来,齐冰阳将他扑倒,让他的脑袋磕在了盥洗台上——或许他还抱有一丝顾爱蕊人性未泯的幻想,或许他只是本能地想要保护自己的爱人。
可惜命运给予人灾祸,并不是一定要讲道理的。就好像他的爱人平白无故失踪,再出现就变成了吃人的怪物,就好像他为了挽救她,牺牲了自己的全部,却依然不能阻止他此生最爱的人变成怪物。
就好像此刻,他没来得及回头。
人鱼抱住了小女孩,亲吻了一下她的面颊,然后咬断了她的脖子。
齐冰阳放开了邵苇,一步步走到了浴缸边。他脸上染满了鲜血,没什么表情,眼睛比死灰更惨淡。或许他早已经死去很久了,只剩下一具躯壳,在与永无止尽的噩梦纠缠。
现在噩梦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举起了手中的刀,斩下了自己爱人的头颅。然后转身面对邵苇,嘴唇轻启,快速说了一句话,在邵苇向他伸出手的时候,干净利落地割断了自己颈部的大动脉。
那句话是:“对不起,来不及了。”
温热的鲜血溅在邵苇身上。有那么几分钟,邵苇只是张着嘴,半点声音都发不出来。等他在脑震荡带来的头痛与恍惚中,看见罗春向自己走来时,才发出了嘶声力竭的叫喊。
他像一头受伤垂死的野兽那样叫喊着。
12
今明大学医学院的解剖楼与病理楼前又围起了警戒线,这次是因为地下室发生了塌陷。幸运的是没有人员伤亡,不幸的是塌陷造成了排水管道的堵塞与地基的损伤,要重建恐怕是一项耗费时日的大工程。
同样的,恢复正常生活对于邵苇来说,也是一项大工程。
阮维叶打电话报了警,与罗春一起先送邵苇去医院。等到她再返回齐冰阳家时,发现屋里的一切都消失了,没有尸体,没有血迹,没有童话里的生物。
窗户开着,风吹动窗帘,送来桂花的香气。邵苇买的水蜜桃还放在餐桌上,仿佛家里的人只是暂时出门,还会回来一样。
邵苇的伤得差不多的时候,解剖楼的重建工作才正式开始。人们在废弃的电梯井里发现了几颗高度腐烂的头颅,经警方查证后,这几名死者是生活在今明大学周围街道的流浪汉与捡破烂孤寡老人。
邵苇接受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理治疗。
最后一次心理治疗结束时,罗春去接他,发现他坐在等候室靠窗的位置,拿了一本童话书在读。罗春轻轻走过去,站在他身后。他的目光停留在海的女儿那一页,很长时间没有翻动。
“该走了。”罗春轻声呼唤他。
他如梦初醒般,转头去看罗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我的治疗师让我有空多看看童话故事。”邵苇看着她的眼睛,“她告诉我,海的女儿是一个关于牺牲的故事。”
“不,它是一个关于希望的故事。”罗春伸手摸了摸邵苇的头发,“希望一直都在。”(原标题:《我们拥有夜晚:美人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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