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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师父是一只千年的狐狸。
我是一串五百年的葡萄。
原本他想吃了我,但是我太青了,他说等我熟得晶莹剔透果香四溢再下口。
这一等,就是两百年。
两百年来,他日日从山顶取最清冽的甘泉水供养我,白天怕我晒着,夜里怕我冷着。
我没有告诉他,其实我是青葡萄。
再过一万年也是这般形色。
而且,跟在他身边比长在树上还要愉快,没有飞鸟啄我,没有虫子咬我。
整座山林的妖魔鬼怪飞禽走兽都知道,我是狐狸精家的葡萄。
这样好的时光。
“师父,就算你明天就吃了我我也不怨你。”
“等你熟了再说。”
熟是不可能熟的。
但我在七百三十五岁那天,化成了人形。
溪水为镜,映照出一个黑头发青衣裳水灵灵脆生生的少女。
我想去告诉师父,以后他化形进城玩的时候不必再把我藏在袖子里了。
他是个男人,我是一个女子,我可以挽着他的手走在街头。
我们去京城看烟花,吃早茶,偷鸡摸狗。
可是就在去找他的路上,发生了一起意外。
我遇见了一个嗓子尖尖身形文弱的老爹爹,他夸我生得美,问我去不去做妃子。
“做妃子有什么好处?”
“那自然是要什么有什么。”
“那有没有白玉、玛瑙、金珠子?”我想起师父的狐狸洞里尽爱藏这些东西。
“小丫头就这点见识。”他哑然失笑。
我想去做几天妃子,得些漂亮珠子送给我师父,毕竟是他把我从葡萄养成人的。
于是高高兴兴地牵着老爹爹的手走了。
他带我进城,带我住华美的屋子。
我的屋子里有数不清的漂亮衣裳和首饰,在正式做妃子之前,每日的任务是跟人学如何伺候皇上。
只是奇怪,那些教我的人已经如此娴熟了,为什么不让她们去呢?
我拿这话问老爹爹。
“皇上喜欢年轻漂亮的,”他捏着兰花指云淡风轻道,“而且,以后您得叫咱家李总管,什么老爹爹?当是你们山里呢?”
我没敢说话。
默默等老......李总管把我献给皇上。
献这词儿可真有意思。
明明我跟皇上双方相见,他怎么不把皇上献给我呢?
修为太浅,想不明白。
终于到了侍寝日,嬷嬷把我洗得葡萄皮都快掉了才放我起来,又抹了许多香膏香粉才作罢。
看着铜镜里仆侍们喜气洋洋的样子,我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一算日子出来已经快一个月了,得空该给我师父传个信儿去才对,免得他以为我丢了。
“清美人,凤鸾春恩车已经来了,”李总管不容我再多坐半刻,“快快快!”
我只好提着裙子出门,传信的事,侍完这个寝再说吧。
皇上的寝殿里有一股莫名熟悉的香味。
嬷嬷说给我抹的香粉是宫中匠人集四时珍稀花卉秘制而成,可以助我得皇上喜爱。
可我觉得,这里的香气先让我醉了。
我强定心神,按学过的规矩行礼。
皇上叫我起身,我一抬头看见他面前的葡萄,惊得腿一软又跪下了。
“清美人何必如此多礼?”
“臣妾......臣妾腿软。”我站不起来,只好据实相告。
我见他走到我身侧,以为是要搀我,便自觉伸出手。
他却一言不发地把我抱起来,放到案几旁的软塌上。
“剥葡萄。”皇上把盘子推给我。
我颤抖着双手劝慰自己,葡萄,本身就是果子,本身就有人吃。
这些葡萄没有灵识,它们并不会痛。
我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对不起了朋友们!
“算了,”我下定了决心,他却改了主意,“李总管说你出身山野,果然是不大会服侍人。”
我低头不语。
“为什么进宫?”皇上突然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我想要白玉、玛瑙和好多好多金珠子!李总管说皇上最喜欢的妃子要多少有多少。”
“你喜欢这些?”他的脸色像蒙着一层冰霜似的。
“不是啊,我师父喜欢。”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此言一出,冰霜消融。
“我师父是一只......一个很好的人,是他养大了我,我想带些他喜欢的东西送给他,我要让他的金珠子天底下第一多。”
我怕皇上再追问我师父的身份,快速交着底。
“你师父也许并没有你想的那么喜欢金珠子。”他沉默半天,说了这么一句话。
“不,他一定喜欢。”
“你又不是他你怎么知道?”
“我最了解他。”
“滚吧。”皇上居然,气急败坏了。
他叫我滚。
我听话地起身,却被他拽得跌回了软塌。
“清美人,你知道侍寝要干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
我学了一个月!!
终于到我展现学识的时候了。
我坐正身子清清嗓子,严谨而细致地向皇上描述起来:“首先得让嬷嬷洗得干干净净,抹上香膏香粉化个妆,穿件好扒拉的裙子坐上车,来您的寝宫。”
“然后呢?”
“然后,客套寒暄一番后,脱衣裳,上床,”我见他似乎有些出神,凑近继续道,“然后占据您的身体,纠缠到天明。”
“说错了。”
“嬷嬷就是这么教的,我记性很好。”
“前面都对,但是上床之后,应当盖上被子聊天,聊倦了就一觉到天明。”
我用怀疑的眼神看着他,他报以无辜和真诚。
毫发无损地在皇上的寝宫睡了一夜后,我还没走出门就被李总管截住了。
“怎么样怎么样,皇上是不是很喜欢很满意欲罢不能?”
仿佛我点个头说是,从此泼天富贵就来了。
“这个侍寝,它成了,但没有完全成。”我斟酌了一下,艰难地说道。
“啥意思?”
“皇上跟我唠得挺欲罢不能的,三更天才睡觉,”我顿了顿,“但是,嬷嬷教我的一样没干成。”
李总管身形一晃,扶着我的肩头勉强站稳。
我晓得他内心一定很焦虑。
我是他从民间带来献给皇上的。皇上喜欢,我们一荣俱荣,他得高升我得金珠子;皇上不喜欢,宫里其他妃子反倒要记恨他。
做了一个月的人,我已经明白了人间的很多道理。
我明白我现在的处境很尴尬。
甚至觉得有些对不起李总管的赏识,他第一眼见到我就觉得我有宠冠六宫的潜质。
可我作为一个妖精,居然没有魅惑到一个凡人,实在很对不起狐狸师父两百年的养育之恩。
我有点不好意思回山里了。
由于已经决心常驻于皇宫,啃下皇上这块硬骨头,我给我师父捎了个信,告诉他,我已经化了人形,立志要在人间做出一番事业。
师父问什么事业,我说做宠妃。
他祝我成功,并说有困难随时请教。
可是还没等我请教呢,他就来看我了。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坐在窗前用犀角梳梳着头发,边梳边琢磨事儿。
一抬头就看见师父披着满身月光走过来。
我看得呆了,心里越发觉得他化的人形实在比这世上所有人的样子都要好,无论是皇上还是李总管还是宫门口的守卫统统比不过。
“师父!!”我跃过窗台扑向他。
“清清都长成小姑娘了......”他温柔地摸着我的脑袋。
“是啊,下回咱们出去玩我就挽着你的胳膊,叫街上的小娘子们都羡慕羡慕。”
“那可能还是街上的男子羡慕我多一些。”
“他们会以为我是你的妻子吗?”
“会说我们天造地设,珠联璧合。”
我师父简直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文化的狐狸。
跟他一起上街玩这件事实在太令人心动了,我已经不太想要皇上的金珠子了。
但是师父说,做了人家一个月妃子一事无成,很是有辱门风。
我无话反驳,只好求他教我如何争宠。
他笑得一双狐狸眼波光潋滟的,在夜色里晃了我的心神。
从此他常常在晚上来我宫里,琴棋书画诗酒花,教了个遍。
我拈起画笔,却按捺不住心里的欢脱与浮躁,忍不住抗议道:“学这些到底有什么用啊,李总管说上不了床都是白搭。”
他从身后握住我的手,落笔,一支墨荷已经成形:“做人,要有做人的样子,做女子更是不能空有容貌。”
说来也奇怪,很多时候师父头天夜里来了,皇上第二天就召我,还恰巧就想跟人下棋或者听人弹琴。
师父真是个神机妙算的狐狸,他连皇上喜欢什么都知道。
可是皇上唯独不跟我上床。
我心里十分挫败。
因为这件事我已经成了宫里的笑话。
本来贤妃德妃她们几个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天天都要害一害我。
现在不了,她们觉得我就是皇上的玩伴,对她们没有威胁。
作为一颗七百三十五岁的葡萄,我绝不能输给这几个二十几岁的死丫头!
“我一定要睡到皇上。”我一把摁住师父指下的琴弦,琴声戛然而止。
他抬起头,盯得我有些发慌。
“那就睡啊。”
“皇上只跟我谈理想不跟我上床。”
“那就是你本事不到位。”
“师父,教给我。”我扯着他的袖子不依不饶。
“你求我啊。”他说话的腔调像晚风吹过的湖水,荡漾着,淹没人的心房。
“要不,你变成我的样子替我去吧。”我咽了口口水认真道。
“滚!”他猛地收回袖子,把我带得一个踉跄。
“那我求你。”在师父面前,识时务者为俊杰。
“求我什么?说清楚,”他理着一旁的画册不看我,“声音再软一点。”
我深吸一口气:“求师父,教给我。”
这句话一出口我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欺身而上,一只手却不忘护在我的脑后。
我一挣扎,画册哗啦啦地洒了一地。
“别动。”
“画都掉地上了。”我依旧想起身。
“你不是一直想学吗?现在就教给你。”
他用凉凉的唇吻我。
从脖子往下,再往下。
我一阵颤栗。
他抓住我的手,带我感知这副狐狸精幻化而成的、世间独一份的美好躯体。
原来,上床不是嬷嬷上的“绵延子嗣,开枝散叶”,它如此亲密,如此令人心神摇曳。
“师父。”我抱着他的脖子唤他。
“怎么了?”
“你说,这是不是人跟人之间最近的距离?”
“是。”他的汗水从鬓角落下。
“那还好我能化成人形了,不然,你岂不是要跟别人这么近了?”
“不行吗?”
“当然不行。”
“那你还一直跳着闹着要去勾搭皇上。”
“我不要了,我们可是有两百多年的交情才到这一步的。”
“是啊,等了两百多年,葡萄终于熟了。”他意味深长地笑了。
——
后来宫里一直流传着一个秘闻:李总管带回来的清美人盛宠几个月后凭空消失,找遍整个皇宫也不见她的踪迹。
妃子们私下议论,那段时间皇上性情大变,跟被什么东西附身了似的,而且后来观其容色,似乎从不记得有清美人这个人。
听说书听到这一段时,台下一对小夫妻忍不住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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