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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个床铺大的兰州拉面店,摆了六张桌子,每张桌前都坐着人。他们有的低头看手机,有的埋头吃面。我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一边耐心等着我的牛肉面。
店家女孩才八九岁,已在忙碌着给客人点菜下单,端水,盛面,收拾碗筷,擦桌子……她眉清目秀,表情淡然,动作麻利,操持这一切的熟练程度,不亚于二十几年前的她爹。
二十多年前,她爹才十几岁,带着少数民族特有的质朴与率真,也像她现在这样在店里帮父母招呼客人,忙里忙外。当时年少懵懂,血气方刚的他,已为人夫,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他那头微卷的短发,被圆形小白帽遮盖着,黝黑的脸上着密匝匝的络腮胡子,像刚刚被割的韭菜。
他的妻子像大多数回族女人那样,用一条薄薄的黑纱巾把头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一张轮廓清晰的脸,深眼窝,高鼻梁,有点欧洲女子的韵味。看着她,便可想到小女孩长大后的模样。
店家夫妇都系着围裙,默契地在后厨擀面,拉条子,下锅……热气升腾的大锅开出一朵朵白色的面汤花。汤花内翻滚着粗细均匀的长面条。女孩父亲拿起一个大漏勺,捞起面条装入大碗,再在旁边的小锅盛出一勺牛肉,倒在碗中,再在上面撒几粒翠绿的葱花。像完成一件精美艺术品,美美地端起放到窗口。女孩快步过去,小心翼翼地端起面碗,稳稳地放到我面前。
我在浓郁的面香中微笑致谢。大圆碗里的白中翠绿很是诱人。牛肉片香软有味,面条做得很有筋道。我一口口猛吃下去,连头都不抬,有点欲罢不能的感觉。
其他人几乎都这副吃相,好像店家在面汤里施了什么魔法,让人低头吃上一口就难分心抬头。经常面碗见底,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
我还记得第一次到这吃面的情形:那是个寒冷的冬日,父亲领着我从煤矿基地刚回到县城。当时已过午饭时间,我们又冷又饿的。父亲牵着我的手走进了这家店,点了两碗牛肉面,一盘拍青瓜,两个烙饼。这对于我来说,已是丰盛午餐了。
那时店里没有这么多人,墙上贴的菜单也比较单一。大家手上没有手机,只能无话找话地和邻桌闲聊。父亲就在这店聊出几个吃货朋友。
我们的面就是那位少年,即女孩的父亲端过来的。第一次看见一张和周围人长得不一样脸,我不自觉地盯着看了许久,就像今天看着这女孩那样。
我记住了这少年,更记住了他家的牛肉面。从喝下第一口汤起,我就记住了这个味。
后来我总吵着要父亲带我来。父亲也总把省下的烟钱换成了一碗碗面。长大后的我,离开家乡到外工作,每次放假回来,也不忘来吃一碗。后来听说他家新出品的盖浇饭也做得极好,来拉面店吃米饭的人多了起来。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这间店还是一样的格局,除了墙上贴的菜单,桌子已经翻新之外,多了几款盖浇饭之外,其他的几乎没有改变。拉面做法和口味更是一如往年。真是物是人非,我不是原来的我。我的父亲也离开了许多年。
坐在店内的我常想,要是能带父亲来吃面该多好,就像方面他带我来一样。现在想吃多少都可以了,我会给他点满满一桌,吃不完打包回去,像某些有钱人那样随心所欲。或许他能告诉我这一家子来我们县城多少年?他们为何抛下故乡固守在这小山城?而且一守就是几辈子。
父亲也许会笑着说,人家就擅长这个,不守着多可惜。哪像现在的年轻人,丢下老祖宗留下的那么多好手艺不学,跑去外地给人打工,做生产线上的流水工人。比如“九佬十八匠”这些民族文化,就不该丢失了。你看拉面店一家就能“择一事终一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凭老祖宗留下的手艺养活一家子,不用离家千里看人脸色,受人气。父亲只要看到某些他认为不对的现象,都会发表一番言论,好像那些人是他手下的工人,爱为人家打算,替人家着急。
那时的我当然不知什么是“九佬十八匠”,只知在村里常见的补锅,阄猪、杀猪、剃头和银匠、木匠、磨剪铲刀匠等包含内。原来满村满街喊话的匠人,现在几乎没有了。
而这家面店,应该开了好几十年,相信还会越开越好。
外面的阳光斜斜地照入店,客人渐渐少了。吃完面的我没有离开的想法,喜欢坐在店里看书玩手机,体会岁月静好,就像冬季里不愿离开温暖的被窝那般。
店老板家的男孩趁客人少,从里间跑了出来。他坐到一张空桌边,打开一个画册在画画。男孩有他父亲一样的浓眉大眼,黑短卷发,还有专注做事的眼神,让人不得不叹服遗传的强大。我打开手机,拍下了这一画面。
不多会,店门再次开了,一位三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站在附近,用暖暖的眼神看着男孩,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我抬起头问,你认识这男孩?
女人的目光没有离开男孩,微微一笑说,不认识,我是送外卖的,出来打工有三年了。我儿子也像他一般大,头上也有三个螺旋。
我好奇地走到男孩面前,果然发现他前额有一个,后脑勺上还并列着两个一样大小的螺旋,它们像一汪清流中的三个漩涡,又像绿野中盛开的花儿。在我的家乡,有“双旋滚鸡蛋,长大坐大官”的说法,大多数人头上只有一个或两个旋,三个旋的还是第一次见。
“人们常说,一个人头上的“旋”越多脾气就越犟。我家孩子就犟,想做的事非做成不可。”那女人看着男孩说着,像看自己的孩子。
女孩提着几个盒子从里间出来了。她说声谢谢,把盒子递给送餐女人,转身站到男孩身边。男孩仰起头说,姐姐快来教我画太阳。女孩像外面的阳光灿烂地笑了,握着男孩的手,目光投向桌面上的画纸。
送外卖的女人提着面盒,默默看了一会,似乎想说点什么,叹了口气走出去,骑上一辆都点破旧的电动车,消失在街道的喧嚣中。
走到门口,我沐浴在午后阳光中。和熙的阳光裹挟着城市的喧嚣涌入店,涌到店里的每个角落,直到把我的双耳淹没。
我把店门轻轻掩上,试图把店内的安静和街外喧闹隔绝,最后发觉很难。就像人们不应把坚守与改变完全隔离开来一样。
记得有人说过,如果你是一粒树种,落在了山腰,你就坚守那片土地,为他奉献一生。如果你是一只飞鸟,无论你身在何处,都可凭借自己的一双翅膀飞向四方。
人生有很多面临坚守或改变的两难选择。兰州拉面店的一家子告诉你我,无论如何,从自身条件和所处环境灵活处理,坚守为本,改变为辅最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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