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师太 于 2011-12-28 17:13 编辑
西关老街 文/南浦云
“五凤”北飞,溪水中流,两岸繁华若通衢。惟西关长街,井市人家,古朴巷陌不寻常——西关街北依五峰山,南临竹溪河,沿河延伸,长约五里、宽仅丈二。本来,这样一条弯曲深长、藏于一隅的老街,被时尚遗忘、视线忽略,外人走进它十分地不易。而近年来,宣传部门和有识之士通过文章和摄影,不遗余力地“探幽”和“发现”它,使得西关街那陈年老酒般的井市芳香,开始流溢四方。
这样,犹如一条古老的“小船”,竹溪县西关老街从明清的历史中悠然驶来,寂寞地停泊在现代化港湾的一隅;仿佛一位沉睡的“老人”,西关老街在历经沧桑后缓缓醒来,超然地倦卧于城市化闹市的边缘。 于是,我想:西关老街,上苍用漫长的时间留存它,今人用深厚的情感去发掘它,到底涵孕着怎样的文化意蕴和现实价值呢? 人们可以通过史志、遗址和文物,去了解一个地域(包括国家、民族),更可以通过依然弥散人间烟火的一个古村庄、老街道或旧习俗,去更加生动、深入地认识甚至亲近某一地域文化。这种穿越历史长河,以物质形态和民间生活呈现出的、活着的文化时空,叫做“活态”历史文化。西关老街的价值,就在于它难以重建而只能整体保护、局部修复的“活态”文化意义。 始建于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的竹溪县城,算来已是500多年了——这也应该是西关街的年纪。现在,经历近30年的城市化进程,它早已跨越原本是护城城池的竹溪河的温柔缠绕,以数倍于老城的规模,迅疾拓展到竹溪河两岸上下……县城的门户,延伸到过境城南的省道,西关老街因为位置偏僻而遗世独处,躲过全面改造,得以抱残守缺,成为一条珍贵的地域历史文化的长廊。 西关老街上到底有哪些文化因子,穿越500多年的时光隧道,而依然鲜活呢?首先,西关老街存留了建于清末民初、具有明清风貌的建筑文化。明清时期的西关街,曾有大量承载地域文化的公共建筑。如反映宗教和民俗文化的龙王庙、关帝庙、火神庙、财神庙、西寺庙、甘露寺等众多寺庙;荟萃商业文化的黄州馆、湖南馆、河南馆、江西馆等会馆建筑,以及西屏门城楼、五峰山书院和永兴桥、望川桥、西城桥(建于明末)、方义桥(建于清中期)等人文景观建筑。可谓寺观林立、会馆比肩、楼台弥望,更有小桥流水人家、“五里四桥成一景”……遗憾的是,经历数百年的时光消磨和治乱更替,除了个别会馆尚余可观的局部外,多少楼观上,只剩下断垣残壁;几多小桥边,离散了烟火人家。 好在,西关街较多地保存下了清末民初的民居建筑。它们沿河延伸、隔街相望,多属于青砖黑瓦、檩椽歇檐的砖木结构平房。街上随处可见青砖黛瓦、火墙花楼、雕梁镂窗、翘角飞檐,虽残缺而不乏古韵;走进去呢,更往往别有一番天地:大小门户四五道,天井院落三四重,让人直感喟“庭院深深深几许”…… 今天,走在西关街的水泥路面上,遥想起二十年前,脚下还多是青石板、鹅卵石,青苔点染其间;街巷平平仄仄、古朴幽深,蜿蜒若言情的诗行。这让人脑中油然浮现那首戴望舒的《雨巷》:“独自彷徨在悠长/悠长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着/一个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哎,是什么样的人儿,曾经依窗听雨,然后撑伞从西关街轻轻走过?又是什么人在西关街小巷的那头,痴痴地守望过一生? 西关街上的寻常巷陌,其实不寻常。支撑其背后的,是丰厚的商业文化和悠久的移民文化。若说西关街曾经弥漫过《雨巷》那般的浪漫诗情,不是没有道理的。白居易《琵琶行》诗曰:“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文化在雅俗之间、商贸通达于江汉的西关街上,那一度大红灯笼高挂、至今火墙飞檐高迈的大户门楣下,定然进出过丁香一样的女子,更有无数独守空房的妇人,曾经依门怅望呢。 其实,清代到民国年间,西关称得上是商旅汇聚、人气旺盛的一条繁华商业街。按同治版《竹溪县志》之记载,清朝中期城关地区的六个集市,有两处在西关街,一是西城门外的西关市,二是方义桥下管家巷市,皆三日一小集,五日一大市。清代中后期,西关街上的上规模、有品牌的商铺颇多。譬如,杨兰洲经营的名号为“高合顺”、俗称“西当”的当铺,称得上是竹溪的“当铺始祖”;名为“复兴恒”的钱铺,乃竹溪城内的最大钱铺。此外,还有不少工商大户,他们的主要经营模式,是收购及加工本地皮革、生漆、药材、桐油等山货土产,销往襄阳、汉口、沙市等大商埠,又从这些地方购进日用百货,运回竹溪出售。 耐人寻味的是,西关老街长期强盛的商业能量,与鄂西北的移民历史和文化,有着莫大关系。元季到明清,避祸谋生流入鄂西北莽莽深山的移民,在寻觅荒山僻沟以垦殖之外,也不乏一些工商业者,选择西关街这样城墙之下、城乡毗邻的地方,陆续地摆摊设点开店,以求别样的生机。西关老街的工商业活动,就此滥觞于明中期,然后勃兴于移民大潮涌来的明末清初,繁盛于康乾盛世。直至外地人大量内迁的抗战期间,曾再度兴盛。如此发展轨迹,是与其作为外地工商业者大本营的历史背景分不开的。作为主要见证的是,西关街一带的江西馆、湖南馆、河南馆、黄州馆等建筑,就是以移民来源地命名的同乡会馆,也是异地同籍商贾的商会会馆。其功能,是服务于本籍商贾的信息交流、贸易交涉,并提供货栈及食宿。 总结起来,自清代到民国期间的西关老街,在地方商业发展史上,曾有三个层面的历史地位。首先是外地商户进驻竹溪乃至鄂西北的大本营之一;其次,是汉口等中心商埠的日用工业品与鄂西北土产山货之间的贸易中心;其三,作为南通川渝之巫溪的“盐大道”、西通陕西平利县的“秦楚故道”上的必经一站,西关街还是鄂陕川(渝)毗邻地区的一个重要物流聚散中心。 如今,作为商业历史的遗风,西关街上民居的普遍格局,仍然是前铺后院——前铺是商业店铺,后院是商户住处。穿街而过,百货日杂、土产山货的商铺鳞次栉比,打铁缝纫、修钟刻章等各类作坊林林总总。尤其是那些有着“老店铺、老建筑、老摆设、老师傅、老价格”等“五老”特色的老店,如理发店、豆腐社、铁匠铺、小吃店等,更是以上乘的民间手艺、别致的地方特产,传承百年、远近闻名,让无数代的竹溪人常常亲切地怀想。 最后,根植于商业文化和移民文化的土壤,西关老街一度积淀和培育了丰富多彩的民俗文化。今天在西关街,还能听到传自不同籍贯移民祖先的驳杂的口音——河南话,黄州调,陕西腔,湖南嗑子。其中的黄州口音,至今还用在秦巴山区一种著名地方剧种——“山二黄”的道白中。“山二黄”就是“二黄”剧传至鄂西北后发展出的一种地方剧种,其发祥之地,正是西关老街。“二黄”就是汉剧,乃京剧渊源之一大宗,清代中叶起源、形成于湖北黄州府的黄冈、黄陂地区,因而得名。黄州人多善唱“二黄”。清乾隆年间,有黄州府的童氏家族迁徙到竹溪定居,其善唱“二黄”者,常到西关街黄州馆内“座万字”(清唱),沿袭多年,形成了“万字班”,渐渐地把“山二黄”唱出了口碑,引发不少剧班争唱,使之一度盛传省县内外、城乡上下。 实际上,清朝至民国年间,西关街上的会馆皆有戏台。戏台上,飘扬过河南梆子、秦腔、黄梅调、赣剧等各种戏曲声腔,或高亢,或优雅,或粗犷,或妩媚。要知道,戏曲是那个年月最基本最盛行的文化娱乐,会馆的演戏、听戏活动,乃是外省商贾组织同乡聚会、节庆娱乐的重要形式,借此寄托乡愁、联络乡情。 以戏曲为代表的异地文艺形式、民俗风情、思想观念,以及移民带来的南米北面、川麻湘辣、菜酸腊咸,等鄂陕川豫的各省菜肴、四方口味,乃至作坊店铺里各类传统工艺,就这样汇聚到西关街上,相互碰撞影响、学习交流,其深远意义,在于传播、融汇了各种地域文化,促进了竹溪本土文化的丰富与文明的提升。 然而,县城日日新,西关渐渐老。多年远离通津要道和中心区域的西关老街,早已门庭冷落,旧式建筑一天比一天破旧,越发显出叶落花败的味道,似乎再也承载不起前行的重量——就像一个耄耋老人,站在变幻的时空里,迷失了自己……“相逢何必言归去,明日黄花蝶也愁”。浓缩了一个地域几百年风雨,汇聚了一座县城建筑、商业、移民和民俗等诸种地域历史文化的“活态”文化长廊,不应该就这样地自生自灭下去。 如同一个人的存在、成长离不开对自身经历的记忆,一个城市或一个地域的生存和发展,同样离不开对自身文化的记忆。一个城市的旧区老街,收藏下珍贵的“城市记忆”,往往具有彰显城市个性的巨大人文价值和潜在商业价值。保护历史文化、珍藏城市记忆,是城市新一轮以生态与文化为支点的发展的强大动力。 在这样的文化自觉上,予西关街以保护性开发,则这条留存古代民居、延续工商传统、氤氲井市气息的文化走廊,将以长久的魅力,鲜活、温暖竹溪人的文化记忆——其力量,将穿越重重时空,凭着一砖一瓦,一板一眼,一唱一叹,串联起这方水土的过去、现在和未来,串联起你和我、远方与故乡的距离。徜徉在这样的西关街上,你每天都将邂逅丁香一样的女子们——时尚、幸福的她们不再结着愁怨,而西关老街也从此不再寂寥…… 甚至,它将走出竹溪,如一只漂浮于现实生活的文化“小船”,成为“提速”时代疲惫的人们四处寻觅的栖息心灵的家园。(2010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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