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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孩
二姑家住在中俄边界的完达山区。正是收获椴树蜜的季节，我来到二姑家做客。
晚饭后，我正坐在二姑家院子里的老榆树下和二姑夫聊天，便见气喘吁吁的闯进院子里几个人，一进院就冲二姑夫喊：“村长，向你报告一个好消息，俺们逮到一个偷蜂蜜的熊孩，你快去看看！”
早就听说中俄边界的完达册里有熊孩的传说，只是没人亲眼见过，更甭提捕捉过了。熊孩，其实就是和黑熊生活在一起的人类。据说母熊在哺乳期若丧失幼仔，常会潜入山民家偷走婴儿带到窝里哺乳，有偷中国孩子的，也有偷俄罗斯孩子的。可能在母熊的眼里，中国人和俄国人都一样，他们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孩子，偷谁的都一样。由于一直与熊为伍，熊孩的习性会被熊类同化，懂熊语，四肢爬行，凶残无比。至于母熊为什么会养人类的婴儿，而不养狼、猪、狐狸的崽子，就无法考究了，或者是它的眼里自己和人类有相似的地方吧？
原来，采集椴树蜜的季节，也是黑熊成群结队地偷吃蜂蜜的最好时机，它们似乎晓得，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可气的是它们不光偷吃蜂蜜，有时连吃带拿，几百只蜂箱往往一晚上被统弘搬走了，一年的收成往往一个晚上就竹篮子打水——全场空了。这时的熊群常常吃饱了蜂蜜便爬到松树上蹭松脂玩儿，蹭够了又摔到地上打滚，粘得周身都是砂土，再去蹭松脂，层层包裹就形成了坚固无比的外壳，别说是蚊虫叮咬不到它的血，就是普通的猎枪的子弹对它都无可奈何。别无它法，养蜂的山民们只好设兽夹，挖陷阱来对付它们。
两天前，养蜂的山民们布设的兽夹子夹到了一个半人半兽的怪物，全身赤裸，长着绒毛。他们猜测，这家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熊孩吧？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二姑家报告来了。
事情非同寻常，二姑夫不敢怠慢，忙和这几个村民去察看。我听到这新鲜事儿也颇感新奇，我想，这些年来舞文弄墨就是靠猎奇的题材打炮的，没准儿又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题村，机会难得！这样想着，便去炕墙上抓背包，因为背包里有我来这里前特备的防伤药，说不定派上用场呢！
晚上十点来钟，我们风尘仆仆赶到了养蜂场子。村民们将我们带到由碗口粗的柞木做的大木笼子前。我打着手电靠近笼子，看到一个非熊非人的动物。它惧怕手电筒和光亮，缩在角落里不断地咆哮，这时野兽的怒吼吓得我把手电筒掉在地上。
养蜂的山民们烀了一大锅香喷喷的嫩苞米招待我们，大家围在锅台前啃嫩苞米闲聊熊孩的故事。这些故事都是他们听来的，添枝加叶地描绘着，让我听得入了神。这些传说不用怎么加工，写出来就是上等的小说。这时我又想起了那个熊孩，它一定也很饿了吧？便从锅里捞出两穗嫩苞米朝木笼走去。熊孩不断地咆哮，我不敢太靠近，远远地将嫩玉米抛给它。它警戒地盯着我，捡起一穗嫩苞米嗅了嗅，然后狼吞虎咽地啃起来，眨眼间就把两穗嫩苞米啃完了。它舔了舔前掌掉下来的玉米渣子，又冲我叫了几声。我估计它是没吃饱，又回去拿嫩玉米。二姑夫见了问我：“是不是去喂熊孩了？”我点点头。然后二姑夫又问蜂民们：“这两天没给熊孩吃的吧？”蜂民们七嘴八舌地说：“这家伙气太大，太凶了，只给它喂水不敢喂食，怕它吃饱后撞坏了木笼子伤了。”我笑道：“这么粗的树干做的笼子，关上一头千斤重的黑熊都逃不出来吧？”大家都笑了，任由我再端一盆嫩苞米喂熊孩。这回熊孩安分多了，紧盯着盆里的嫩苞米，只是象征性地咆哮两声就安静下来。我把一穗嫩苞米丢给它，它抓到手里没再嗅，便咔嚓咔嚓地啃起来。
第二天，我早早地爬起来，到笼子前察看熊孩到底啥模儿样：它长得三分像熊，七分像人。全身长着薄薄的一层绒毛，藏在长鬃下的那对小眼睛闪着凶光。它的鼻翼非常敏感，习惯性地翕动着，捕捉空气中的异常。它的颚骨凸起，腮帮子的肌肉一块块的紧绷着。白森森的大板牙向外斜长着，由于龇牙的习性，嘴角总淌着垂着涎水。它的双臂也特粗壮，指关节突出，黄黑色的指甲很长很锋利。
二姑夫吃完早饭就回去了，说是要给县里汇报。在得到指示之前，蜂场子要留人看守。临走，二姑夫把二愣子留下了，说这小子愣头愣脑地干这活儿最合适。又回头看看我，见我没有走的意思，就告诉二愣子：“这小子不管天地的，你看着他点儿别让他把熊孩捅鼓毛了！”二愣子冲我眨眨眼，我心领神会地对二姑夫说：“你放心吧，我会成为二愣哥的好帮手的！”
我端一盆和了蜂蜜的清水来饮它，熊孩似乎嗅到了蜂蜜的甜味儿，只是翕动着鼻翼，并没有动身来喝水。我觉得奇怪，怎么会这副无精打采的样子？山里的夜晚特冷，不会是感冒了吧？我紧张起来，但不敢去探它的额头试体温，只能隔着笼子细细地观察。从它的外表来看，除了精神不振之外，看不出什么毛病。只是它老是捂着腕让我很是疑惑，莫非它的左腕受伤了？
我围着笼子绕到另一边，它立即警惕地挪到另一个角落，戒备地盯着我，几次都是这样。我干脆隔着笼子在它对面找块石坐下来，轻声地对它说话。它显得很暴躁，龇牙低吼着。我继续耐心地哄孩子般地对它细声细语，还哼几首儿歌试探它。过了一会儿，熊孩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友善，渐渐平静下来，静静地听我说，偶尔还响应几声。我就这样陪它坐了一个上午。
熊孩的眼神慢慢柔和了，我觉得它已经开始对我产生信任了，就跟它打手势。我学它似右手捂住左腕，然后又松开手，将左手亮出来，一开始，它不明白是咋回事，我便不厌其烦地反复示意，它慢慢地理解了我的用意，终于松开了右掌。我一看它的左腕，妈呀，它的左腕有道很深的伤口，皮肉红肿外翻，已经感染化脓了。它是被兽夹夹伤的。我边轻声示意它别动，别慢慢地挪到它跟前，这回它没躲开。这时我不顾危险了，咬咬牙，将手伸进笼子去摸它的额头。它没攻击我，只是下意识地躲了躲。它的额头火炭般地烫手，我知道这是伤口感染了，导致它发烧的。
我跑回屋里取来背包，又慢慢挪到它的跟前。我示意熊孩将左掌伸出笼外来，它挺配合，慢慢地将左常伸出来，见我要抓它的掌，又缩了回去。我只好耐心地反复示意，它才又将左掌伸出笼子。我慢慢地抓住它的掌，轻轻地抚摸着。它的掌粗糙厚实，掌心全是茧子。我小心地用酒精清洗了它伤口周围的皮肤，然后用棉球汲除伤口的浓水，接着用双氧水给伤口消毒。双氧水对伤口的刺激很大，也特疼，它低吼着要将掌往回缩，我牢牢地拽住不让它动，边轻声说话安慰它边轻轻地抚摸它的掌心。它终于不再挣扎了，忍着疼痛歪着头好奇地看着从伤口冒出来的白色小泡沫儿。
清洗消毒后，我在它伤口上敷了层消炎药粉，用纱布包扎起来。熊孩举着左掌，对腕上的那圈儿纱布左看右瞧，做了个要撕扯的动作。我忙制止了它，再给它多缠了几圈儿纱布，打了好几个死结。熊孩满意地抽回它的左掌。可能是它的疼痛减轻了，缩在笼子的一角竟睡着了，睡得很安详。
下午，熊孩睡醒了，感觉挺好。我又搬块石头坐在它跟前和它轻声聊天。熊孩非常聪明，短短的两个时辰就学会了简单的肢体语言，比如摇头、点头、招手、鼓掌等。它还学会了笑，咧着嘴发出呜呜的声音。虽然它的表情怪异，但我知道它确实在笑，而且是这世间最纯粹的笑，发自内心的笑。这时，我觉得熊孩并不可怕，它毕竟是人。只要它感觉到你的关情，它就不会攻击你。估计熊孩也意识到自己和我是同类，总冲我咧嘴笑，还把舌头伸出笼外舔我的脸。但除了我，二愣子一靠近，它便收起笑脸张牙舞爪地发出警告。
熊孩见我把二愣子赶回屋里，又高兴地把舌头伸出笼外舔我的脸。我突发奇想；我要把它放出笼子，它肯定不会跑的！这样想着，也没争得二愣子的同意，打开木笼子的门栓，把熊孩放出来了！它慢腾腾地钻出笼子，你人一样站立在我的面前，样子很友好，我替它擦干净了嘴角的垂涎，又捡根木棍儿轻轻地给它挠痒痒，它竟像孩子似地蹲坐在地上任我挠它的背，挠它的腰，挠它的前后腿，一动不动。它太可爱了！我的脑子里又冒出一个奇怪的念头：它能不能让我给它穿衣服？这样想着，又跑回屋里取我的背心和裤头。二愣子见了大惊失色：“你咋把它放出来了？你可知道，放出来容易，你就关不回去它了，它若跑了咋办？咋和你二姑夫交待？”我示意他别吼，也别出屋，要有好戏看了。二愣子没再言语，也没出屋，趴在窗子上往外看，他要看我的难堪！
我将衣服扔给熊孩，教它往身上穿。在我的帮助下，费了好大的劲，熊孩勉强将衣服穿好了。看着身上不得体的红背心和白裤头，熊孩高兴极了，不断地这摸摸，在院子里直立着兜圈子，你孩童般地欢叫着。可能是它野惯了，才穿了一会儿就觉得不舒服，将背心和裤头扯了下来。我阻拦不及，看着那破碎的背心和裤头只有苦笑。我指着破衣裤对它摇头，告诉它不该这样。它看着破碎的衣裤愣了一会儿，忙捧起来往身上披，可是怎么也披不好，急得它呜呜直吼。它怕我责怪它，忐忑不安地望着我，一时不知怎么办好。我被它那可笑的憨态逗笑了。它见我笑了，也咧着嘴跟我傻笑。这回我放心了，又回屋把替换的背心裤头取出来扔给它，让它穿。这回它穿衣服的动作熟练多了。
那天夜晚，我又把熊孩关进笼子里。确切点儿说，不是我把它关进去的，而是自己主动钻回去的。看来，熊孩已经把笼子当作自己的家了。
次日清晨，我被二愣子推醒。一睁眼，瞧见院子里的笼子是空的，熊孩跑了！我吓坏了，跑出院子大声地呼唤着熊孩。没多久，却见熊孩从后山跑下来了，如同穿着衣服的孩童般地往回跑，右掌还提着只野兔。我生气了，将它拉到面前狠狠地训了起来。它委屈地站在我面前不敢动，将兔子伸给我。我接过兔子，发现它的衣服又破了，帮它整理一下衣服，吩咐它去捡树枝，然后我坐在院子里的一块石头上，拿出小刀，开膛剥起兔皮来。
柴捡来了，火生起来了，我把兔子用根铁丝穿着放在火上烤。熊孩第一次见到烤肉，还没熟就大流口水，我多次阻拦才保住了还没熟透的兔肉。兔肉烤熟后，熊孩顾不上烫，抓起来就往嘴里送，接着它痛叫一声，将热得烫手的兔肉丢在地上，想了想又捡了起来，我被它那馋相逗得哈哈大笑。
屋子的后面是一片原始森林，林间有条小河，水不深，只过膝盖，清澈见底，有数不清的鱼儿在水里游动。我见了忙脱掉衣服跳进水里抓鱼。熊孩见了也不怠慢，三下两下剥掉衣服，也跟着跳进水里。我和熊孩没费多大力气，就往岸上抛了十几条鱼。熊孩边抓鱼边拨水，玩得尽兴极了。玩累了，熊孩坐在水里浸泡起来，我早就看不惯它身上那杂乱的脏毛了，一遍遍地帮它梳理。洗干净后我俩上了岸，见熊孩一身清爽地站在我面前，澡想到它还真像个帅小伙呢！
一天夜里，我起来解手，发现蜂箱的不远处有几个亮点儿。那是野兽的眼睛，我紧张起来，忙喊笼子里的熊孩。熊孩钻出笼子，朝那亮点儿叫了几声，亮点动了，越来越近，走出两头小熊来，熊孩拍了拍我的胸口，示意我不要害怕。看到熊孩这番表情，我也镇定下来，熊孩又对那两头小熊叫了几声，告诉它们不要动蜂箱，那两头小熊似乎听懂了熊孩的话，回应着慢慢退去了。就在这时，我觉得身后似乎有响动，回头一瞧，一头千斤重的大黑熊黑塔般地站在我的身后，眨着对小眼睛抱着只蜂箱准备掏蜜呢。我大喝一声：“放下蜂箱！”那头大黑熊听到我的断喝，顿时一愣，转身要溜。就在这当儿，只见熊孩带着那两头小熊闪电般扑了过来，转眼就截在我和大黑熊之间。大黑熊虽然没有熊孩和那两头小熊敏捷，但它皮韧肉厚，全不在乎它们三个的撕咬，一掌一个，重重地拍在那两头小熊的身上。两头小熊跌倒在一旁，哀号着再也站不起来。熊孩急了，怒吼着蹿到大黑熊的背后，猛地一蹲，顺势钻到大黑熊的胯下，伸出两只前掌朝大黑熊的胯下抓去……我急喊：“熊孩，危险，快逃！”可是已经迟了，大黑熊哇哇怪叫，一掌就把熊孩打飞了。我不顾危险跑过去将它抱在怀里，它的左肋塌陷了，折断的肋骨倒插进内脏，正在大口大口地呕血。我手忙脚乱地替它擦血，它却伸出双掌向我示意。我定晴观瞧，见它的掌里攥着两个鲜淋淋的熊卵子！它把大黑熊生殖器的两个卵子给掏了出来，我转头看那大黑熊，正在痛不欲生地惨叫着翻身打滚呢，我知道它是死定了，生殖器的两个卵子是它的命根子，熊孩两掌便抓出了它的命根儿，它不死往哪儿跑？我边给熊孩擦血边安慰它：“挺住，一定要挺住，我马上进屋给你取药来！”听我这般说，熊孩松开了掌心里的熊卵子，双掌紧紧地抱住我，咧开嘴笑了。随即，它张了张嘴，似乎要说什么，却没发出声来，头一歪，一动不动了。我紧紧地抱着熊孩，发出野兽般的悲嗥。我的哭声惊动了二愣子，穿着裤头跑了出来，眼前的一切把他吓傻了，好半天他才蹲下身子问我：“你没事吧？”
早上，我和二愣子找了块窝内向阳的地方，擦干净熊孩身上的血迹，又替它换上一套新衣服，将它轻轻放进土坑里……我俩轻轻地往它身上埋土边哽咽着说：“再见了，熊孩，我俩会常来看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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