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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们家的一个邻居,原来跟我父母关系很好,后来怎么变成跟我父母老死不相往来的死仇了呢?
两家房子中间,有两米多宽的空地,三分之二是我们家的,三分之一是他们家的。
邻居就跟我父亲商量,这地空着也是浪费,我在中间种几棵树,到了夏天,咱们在树下吃饭、聊天,也有个荫凉,行不行?
我爹不假思索,就答应了——这时候,他对于邻居来说,纯粹是个老好人,善良,单纯。
然后,这一排树木,就种到我家宅基地上了。
树木长了两年,我家养猪了。
刚开始,猪拴他们家树上,把他们的树的树皮给啃了,他们就很恼火,说了些类似于指责的话语。
父母觉得理亏,就堆了个猪圈,把猪圈起来了。
但心里就多少有点不舒服啊:我家的宅基地,你们种了树,我没说什么,猪啃了一下树皮,你们就嚷嚷,真是小气!
心里有了隔阂,两家的来往就少了。
又过了段时间,猪把猪圈钻出了个洞,跑出来了,把那些树又啃了一遍。
邻居心疼得不得了,就跑到我家院子里,追着猪打了一通。
我父母这就不乐意了,打狗还看主人面呢,这跑到我家院子打我家的猪,嘴里骂骂咧咧,你到底是骂猪呢,还是骂人呢?
父母一商量,两家闹矛盾,不都是因为这些树吗?
父亲就去找邻居谈,你们把树挪走吧,或者砍了,免得我家的猪再跑了,把树啃死了,伤了咱们两家的和气。
对方一听,不乐意了。
咋地?你家的猪,啃了我家的树,我教训猪一通,你这算是找上门来,逼我砍树,给我示威来了?
“树还小着呢,再长长,等两年再砍。”邻居说道。
父亲也不好直接撕破脸,就回家了。
2,
没成想,谈完话,刚过去没几天,猪又跑了,又把邻居的树给啃了。
邻居怎么想的呢?
你们故意的吧?前两天找我谈,我不挪树,你就故意把猪放出来,再啃我们家树?
这是找茬啊!
他们就一边追着打猪,一边骂娘,这就真有骂人的意思了。
父母能不愤怒吗?
就开始对骂,然后到打架。
打完架,我父母心里憋屈,邻居心里也憋屈。
我父母憋屈,但我叔叔很早就去世了,四个舅舅在千里之外的甘肃,他没有帮手。
邻居心里憋屈,他还有三个哥哥,和一个护犊子的老娘。
邻居的老娘出面,将她的四个儿子、儿媳吆喝到一起,跑到我们家里,以八比二,将父母按在地上揍了一通。
那个时候,我肯定不到十岁,具体的时间和年龄记不清楚了,自己跟着上去打帮手,纯粹是找抽的。
邻居弟兄四个打我父母的时候,老太太站在外面,叉着腰骂人。
我当时最恨的,就是那个老太太了,我就提了个棍子,趁她不注意,到她背后抡了一棍子。
八九岁的小孩,能有多大力气?
老太太倒好,打完我父母,还不算完,直接跑我家屋里,到床上一躺,说自己被我打了一棍子,头晕。
围观的村人,有的是看热闹的,纯粹看个笑话,恨不得打死人了才好。
有的是有点正义感的,但跟我们家的关系出了五服,没必要掺和进来。
所以,打架的过程中,没有人出来劝架的。
打完了人,我父母头上、脸上都是血啊,老太太还要躺在我家床上装死,再讹人,这让那部分还有点正义感的人,看不下去了。
他们就走入我家的客厅,七嘴八舌地议论,说老太太这就有点欺人太甚了。
那四个兄弟还是要脸面的,也觉得老太太过分,给自己脸上抹黑,但必须做孝子啊,只能任由老娘这样胡闹。
母亲坐在院子里的地上嚎啕大哭,父亲坐在客厅里,瞪着通红的眼睛,擦着脸上的血迹,却无可奈何。
我愤怒而平静地跑到厨房,把菜刀揣到怀里,钻过客厅的人群,溜进了老太太躺着的屋里。
没有人会在意,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进到卧室干什么。
走到老太太跟前,我抽出了菜刀,“你再躺我家床上,我砍死你!”
老太太噌地从床上蹦下去了,一边向客厅跑,一边高喊,“杀人了,杀人了!某某家的娃娃杀人了!”
父母冲进卧室,夺下了我手中的刀,抱着我大哭。
村人趁机劝那个老太太鸣金收兵,带着四个儿子走了。
3,
邻居也好,我父母也好,在刚开始的时候,没有谁是坏人。
他们之间的关系,从好朋友变成仇敌,是他们都没有搞清楚一个边界的问题。
邻居向我家提出,要在空地上种树的时候,说的理由很好:空地利用,还能有个荫凉。
既然三分之二是我家的宅基地,我父亲从开始就拒绝的话,他们也说不出什么,最多一时不痛快,但能为了不让他们在我家的宅基地种树的事,打起来吗?
不可能的,这点基本的道理,他们还是知道讲的。
所以,从开始就守好自己的“边界”,防微杜渐,就不可能有以后的越来越多的摩擦。
这里,有纯粹的好人,或者有纯粹的坏人吗?
我认为,至少在这个时候,没有谁是坏人。
但是,随着事态的演变,坏人就被催生出来了。
父母挨了打,心中憋屈不憋屈?太憋屈了!
他们去找村干部评理,村干部听完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也评不出道理了,只能各打五十大板:你们家的树,种人家宅基地,这是不对的。你们家的猪,啃了人家的树,这是不对的。
但树已经种了,村干部又不想得罪我们的邻居,让他们立刻砍树,就给了指导意见:拴好你家的猪,等他们的树再长几年,成材了,砍了就不让他们再种了。
这种不负责任的和稀泥的态度,助长了邻居的嚣张气馅:村领导都说我的树不用砍,我们兄弟四个打了人,还没事!
好了,以前遇到的小摩擦,比如我家养的鸡子,飞到他家院子里了,等等,最多说两句的,变成骂几句了;以前骂几句的,变成直接吆喝四兄弟,上来打仗了。
从小学到高中,两家每年都要打上几次仗——更准确地说,是我父母都要被打几次。
我父亲呢,总是不屈服,所以每次都要据理力争,每次都要激化矛盾到打架的地步。
但是呢,他动手的时候,既不敢下死手,也不敢下重手:穷成这个样子,怕老太太讹诈我们家钱财。
那个时候,我内心对父亲,是有一点点失望的:狠不起来,你就忍啊,为什么要这样自取其辱呢?
四兄弟欺负我们家人,越欺负越上瘾,为什么呢?
杀一儆百啊!
把我们家欺负得越惨,村里人看到了,就越怕他们,遇到了矛盾,都会让着他们——都怕成为下一个我父亲。
欺负别人,能够多拿到一些利益,能够多得到一些尊重,还没有任何惩罚(村干部不作为),这就助长了许多兄弟多的家族,在村里横行霸道起来。
这个时候,这些本来还算纯朴、简单的村民中,因为那一点点可怜的蝇头小利,坏人被孵化出来了。
我的父母很可怜,但这些坏人呢?也很可悲的。
再后来,被她们种树的那块宅基地,就被他们霸占了,成他们家的了——父亲去理论,再挨一顿打;父亲找村干部,村干部依旧不管;父亲再去找邻居,再挨一顿打:时间久了,父母也只能默认,那一米多的宅基地,要不回来了。
这种矛盾,终于在我读高二的时候,激化到了顶峰——真到了要把人活活逼死的地步了。
4,
姐姐和妹妹早早辍学,到地毯厂、电子厂打工,每月几百元、几百元的积攒,到我高二的时候,家里攒了一万多元。
父亲就想争口气,露露脸,盖新房。
老房子扒的时候,邻居没有找事情。
老房子扒了,要盖新房子,挖地基、打地基的时候,邻居站出来了,不让我们家施工,说我们家打地基的动静太大,会把他们家的房子震坏。
你家被霸占了一米多的宅基地,不说了,然后在自己剩下的宅基地上盖房子,邻居不让盖,你说过分不过分?
老房子扒了,新房子不让盖,人住哪里?
父亲让施工队施工,邻居就吆喝来四个兄弟,打人。
父亲找村干部,村干部依然和稀泥。
父亲再施工,再挨揍。
那一年,我高二。
每两周,高中会放两天假,我回到家里,父母脸上都是伤疤,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我问清楚了原因,怒火中烧,心中开始盘算,怎么报仇雪恨。
找村干部没用的,浪费时间,这种事情,必须靠自己解决!
父亲说他们已经到乡政府去要说法了,让我不要担心。
我就忍了忍,又去上学了。
到了学校四五天,有一天上午,我突然心口疼痛,心跳加剧,我脑海中蹦出来一个强烈的念头——立刻回家!
我请了假,骑上自行车,四十多里地,一路狂蹬,赶到了家。
挖好的地基还是放在那里,跟我五天前离开的时候,一模一样。
院子里空荡荡的,我没有看到我的父母。
我的心悬了起来。
老房子扒的时候,还留了一间,算作临时住人的地方。
我放下自行车,向那间房子走去,很快听到了母亲的哭声。
我跑进去,看到我父亲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头上,脸上,都是血。
“爹,你怎么了?!”我扑到床前,大哭不已,恐惧,紧张,担心,愤恨,各种情绪,从心中泛起,充斥着全身每一个毛孔。
父亲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是我,眼泪流了出来,“你怎么不好好上学,回来干啥?”
我嚎啕大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了。
5,
要么死,要么再也不能这样活了!
自从被父亲拉着干农活、去砖厂磨练之后,我把上学看成了最重要的事情,把脱离农村当成了我必须完成的使命。
高中时候,父亲再跟人打架,我都是默默地看着,不再上去帮手。
一个是我知道,我上去帮手没有用,一个是我要让自己清醒地看着,我的家人,作为弱势群体,是如何被一次次欺凌的——我必须好好学习,我必须努力奋斗,我必须成为强者,除了成为强者,我没有活路。
父母的含辛茹苦,父母的哀嚎,眼泪,一头一脸的血,都被我装进了心里,脑海里,睡梦里……
我的父母,他们如此卑微,如此辛苦,如此艰难……
还有一个原因,是我参与打架,学校知道了,是要开除学籍的。
高一入校我就被镇上的同学欺负,我还了手,政教处就要我叫家长,给留校察看或者开除的处分——这个以后再说吧。
我不能被学校开除!
我是复读了三个初三,在1996年交了三千七百元,才争取到的求学资格,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的改变命运的路径,我决不能因为自己一时的意气,而让自己再回到原点!
所以,高一那次因为打架、差点被开除的事件之后,绝不再打架,就成了我给自己树立的规矩之一。
但是,到了那一天,自己的父母,活都活不了了,上学还有什么用呢?!
6,
我虽然报了文科,但我高一的化学成绩,还是很好的。
我开始翻化学课本,找各种剧毒液体的配备方法,脑海里一遍遍推演:凌晨一点前后,是人睡得最沉的时候。我要爬进他们四个兄弟的院子里,在水井中、厨房的水缸里,全部倒上液体毒药。
我要将他们四兄弟的全家人,一个不剩,全部毒死,不留后患!
然后我去自首,用我一个人的命,灭了他们全族,给我父母换个活路!
但是,这个办法并不完善!
这四个兄弟的孩子,有的年龄大了,已经去了南方打工,并不在家里,死不干净的!
等这些家里的人,都被我毒死了,JC把我抓了,枪毙了,他们的那些不在家的孩子,还要报仇,还要欺负我父母,怎么办呢?
所以,必须搞清楚,都有谁在家里,都有谁出去打工了,在哪里打工,一个不剩,全部干掉……
下毒药不行,那就提斧头吧,我要在凌晨一点后,闯进去,对着他们的脑袋,一个个砸碎,然后记下来都杀了谁,还有谁活着。
把这些人杀完了,再把他们的客厅门从外面锁上,把他们的院子大门锁上,我再去南方,找他们其他的家人,这样做下来,等人们发现他们家人死光了,至少还能给我争取到十天的时间……
那天晚上,我躺在院子里的床上,脑海里进行了各种各样的推演,直到时间来到了凌晨一点左右。
父母都睡着了。
我穿起鞋子,跪在地上,冲着他们磕了三个头,再提上斧头,我爬上了邻居家的平房。
我在他们家的平房上,刚刚站起了身子,后面八叔家的院子里,传来一阵狗叫。
我立刻再度趴下来,向后面望去,发现是一个人由西向东走过来——西边有个赌牌的地方,村里的爱好赌钱的人,都会到那家去赌博。
我没有看出这人是谁,但我很快判断出来,他应该是赌博到深夜才返家的人。
我将整个身子,趴在邻居家平房的石板上,紧张地盯着那个人,等着他渐渐走远。
这是夏天,凌晨一点的石板,可能是因为露水之类的缘故,有点发凉。
这个凉,让趴在房顶的我,渐渐冷静下来。
我退学两次,复读三个初三,受了那么多罪,才考上了重点高中。
入校时,我是班级三十八名。
我不断努力,逼着自己少玩、少分心,从班级三十八名,进步到二十二名,第七名,第三名……
我对自己的未来,有了越来越多的期待,有了越来越大的信心。
我在读书的过程中,看到了更大的世界——上下五千年,纵横九万里,这世界有太多神奇的未知,在等着我去解读、融入,甚至于我自己,也可能在自己的不断努力之后,成为一个神奇的存在,现在就因为这一点点宅基地的事情,把自己的一生都葬送了吗……
我的生命,就定格在今晚吗?
杀人偿命,真杀了这么多人,我是肯定要被枪毙的啊!
不甘心,真的不甘心,就是把他们全家、全族人都杀光了,赔上我这条命,我都不甘心啊!
我趴在邻居家的房顶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怎么办?不杀了他们,他们会把我父母气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杀了他们,我自己赔上这条命,自己的未来和梦想,都完了,父母就能过得好吗?”
“父母总说养儿防老,我是他们唯一的儿子,我真的就这样死了,他们怎么办?”
“但是,决不能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再这样下去,父母会被活活气死的!”
想来想去,我最爱看的《史记》,救了我,也救了邻居一家人。
“既然如此难以抉择,一起死还是一起活,把选择权交给他们吧!”我终于有了主意。
我又从邻居家的房顶上,原路返回,回到了地面上。
我提着那把斧头,走到邻居家的院子的大门前,一斧头、一斧头劈了下去。
大门被我劈倒的时候,邻居被我惊醒了。
他们打开了卧室里的灯,惊慌失措地穿好衣服,打开了房门,想知道发生了什么。
我提着斧头,迈进他们家的院子,一步步向他们走去。
“某某,你要干什么?”邻居家的女主人将两个儿子护在身后,惊慌失措地喊道。
——也许是老天给我网开了一面,那天晚上,邻居家的男主人出门了。
我惨然一笑,用力握紧了斧头的手柄,“不要怕,我是来谈判的。你们家人太凶,我害怕,所以提了个斧头。”
“你想谈什么?!”忘了她当时说话的语气了,毕竟,二十四年过去了。
“我就想问问,你们还想不想让我们家人活了?”我咬牙说道,“不让我们家人活,那就直接拼命;让我们家人活,以后,永远不要再打架了。”
“都是邻居,谁不让谁活了?”她赶紧缓和气氛,闲扯了两句。
她的两个儿子,躲在他身后,印象中是没有说话,也没有哭——我把注意力都放在女主人身上了,擒贼先擒王,她有一点异常,我就直接劈人。
我不想再纠结过去,就很客气地说道,“在我从你家大门进来之前,我爬上了你家的房顶,想着从楼梯悄悄下来,在不惊动你们的情况下,再把你们的房门撬开,一个一个,直接劈人。
但我想了想,多大点的事情?
真的不能商量吗?
所以我又爬回去了,从正门进来,我就想来试试,看看到底能不能商量。
真的不能再商量了,我再想办法吧。”
“是是是,事儿都不大,商量商量就过去了。”她赶紧接话。
我就跟她继续聊,聊我在提斧头爬他们家房顶之前,我是怎么想的,准备怎么做,“我读了高中,化学很好的,我至少可以配出三种毒药。”
正聊着天,惊醒了的父母,赶了过来。
“你个鳖娃,你要干啥?”母亲看到被我劈倒的大门,惊慌失措,再次哭了出来。
父亲紧张地冲到了我跟前,夺下了我手中的斧头。
“爹,没事了,走吧。我们谈完了,以后,大家都好好过日子。”我拉着父亲,缓缓走出了邻居家的院子。
回到家里,母亲嚎啕大哭,“咱们不惹事,还被人家欺负得活不了!你这倒好,半夜去把人家大门劈了,以后还咋活啊?!”
我悲愤地咆哮起来,“妈,你知道你们为什么一直被欺负吗?”
母亲被我的咆哮惊住了,停下哭泣,“为啥?”
“因为你们该忍的,不能忍!该狠的,又不能狠!”
我咆哮道,“别人欺负你,你觉得不值得拼命,就要忍着,好好过自己的日子!
你要觉得忍不了,就直接拼命!
他不怕死,那就让他先死!
他怕死,那他就不敢再欺负我们!”
父亲愤怒地骂了起来,“要拼命,老子去拼命!老子死了,你养活你妈?你管你姐姐妹妹?!”
我被父亲这句话惊住了——在这两年里,父亲被打的场景,我见过多次,我观察过他,总觉得他是既不能忍,又不能狠,活得很憋屈,很窝囊。
甚至因为这个,他在我内心里的形象,还打了一点点折扣。
到了那个晚上,我才彻底理解了他。
再憋屈,再煎熬,他都死不起,因为他是这个家的干农活的顶梁柱,是这个家的一家之主,是这个家的最大精神支撑!
我抱着父亲,大哭起来。
7,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我没有去上学。
我在我家和邻居家的前面散步,遇到了出门的邻居,我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早,吃过了吗?”
“啊?吃过了,吃过了。”她有点尴尬,也有点慌乱。
我点点头,从她身边慢慢走过。
乡政府也终于通知了我们村干部,在两家之间展开了调停。
我家的房子,终于盖成了。
从那年之后,邻居家与我家,再无战事。
5,
我大学毕业之后,认识了许许多多的朋友,其中就有在南阳市公安局和乡政府上班的。
父亲知道了,就跟我说,“我这一生,最恨的就是某某某了。他们现在在市里卖菜,你认识那么多人,去帮老子出口气,收拾收拾他们吧!”
我拒绝了,“爹,我真的很感谢他们。你想想,那天晚上,如果他们跟我拼命,我们家现在是什么样子?”
“那晚我劈了他们家的大门,他们没有找我们赔,也没有再报复我们,你觉得他们只是害怕了吗?”
“也许他们并不是怕我,而是怕我跟他们拼命之后,他们的孩子怎么办?”
“如果,他们第二天来找我们家报复,你想过后果吗?也许我已经死了。我跟他们拼命,死了,你跟我妈能活到现在吗?”
父亲检查出癌症之后,又跟我提起这个事情,“我有你们三个孩子,都很孝顺,也很争气,爹活得值了。就是某某某一家,我想起来都憋气,你要真是孝顺,就找人报复报复他们。”
我再次拒绝了,“爹,你想过没有?如果我们的左邻右舍,都很和睦,村里人每个人都对我们家人很好,我还会那么义务反顾地逼着自己,一定要走出农村吗?”
“你知道吗?有一次,咱们被某某家打过之后,我姐姐流着眼泪,恨恨地嘱咐我和妹妹:咱们姊妹三个,一定都要争气,一定要在将来,过得比他们都好!
我姐姐这个话,我一直记在心里,然后,你看,咱们一家人,姐姐和妹妹都到市里了,我到省里了。”
“所以,我以前也恨他们,现在我不恨了。他们这些邻居,也是在帮你教育我们姊妹三个,必须发愤图强呢!”
父亲第二次大手术之后,伤口崩裂,知道自己再没有机会的时候,又拉着我的手说,“你是不是我儿子?”
“当然是了,爹,我这一辈子,最最敬佩的人,最最尊重的人,就是你了。”我抱着他的手说。
“那你就帮我收拾收拾某某某,算爹求你了。”父亲哽咽着说道。
“爹,我就是因为非常非常爱你,所以我才不会去报复邻居,我怕给你造业。”我很难过,但我依然拒绝了父亲。
父亲就长叹一声,不再说话,开始流泪。
“爹,你想想,从那件事情之后,你自己干了多少件报复他们的事情了?”我劝慰他。
“你喝醉了酒,跑到人家门口大骂,人家都没有动手打你,他们这个人情,我记着呢。”我说道。
“你把粪坑挖到了他们大门口那边,薰了邻居多年,人家也没有动手打你,他们这个人情,我记着呢。”我说道。
父亲想了想,气缓了许多,还是不说话。
“爹,我们痛恨坏人,但没有谁在一开始,就想做个坏人。”我说道,“你一再挑战邻居的底线,他们忍了你多年,我们相安无事这么多年,就算你报过仇了,我们跟他们,已经两不相欠。”
“但是,这个时候,我再听你的,找人报复他们,欺负他们,那我们就成了坏人了,就成了我们以前最痛恨、诅咒最深的那种坏人了。”我哭着说道。
“我不想让任何人欺负,但我也不想欺负任何人,更不想成为一个坏人。”我跟父亲一遍遍地解释,一遍遍地开解。
父亲弥留前的两个月里,再没提过让我报复邻居的事情。
父亲因癌症去世三年后,邻居家的女主人,也因癌症去世了。
我回到村里,再遇见邻居家的孩子,他们客气地打招呼的时候,我也很客气地回应,心中没有任何的恨意。
6,
我知道,在第一次因为猪啃树事件,邻居兄弟四人打我父亲的那次,如果村干部强令他们砍去树木,以后的矛盾再怎么激化,都不会到后来那样变态的程度。
又或者因为那第一次的打人事件,乡里能将邻居兄弟四个拘留几天,村里也不会产生这样那样的“村霸”。
正是因为,打人、欺凌他人能获得更多好处,却得不到任何惩罚,这才利欲熏心,将一个普通人诱变成了是非不分、善恶不明的坏人。
值得庆幸的是,几年前,国家成立“扫黑除恶打保护伞领导小组”,对一切黑恶势力,打早打小,让所有普通人,都不敢随意践踏他人的尊严或者权益,像我小时候的那样的悲惨的遭遇,谁都不会再遇到了,这真是一件功德无量、大快人心的好事。
什么是好人?
什么是坏人?
邻居是如何从普通人变成坏人的?
在我心中,我父亲是个伟大的农民,是个普普通通的最淳朴的好人。
但是,他又如何在我们三个孩子有一定能力之后,一遍遍地反过来欺负邻居的呢?
他有没有变成坏人的可能呢?
我太了解我的父亲了,如果在父亲健健康康的时候,邻居能够来给他赔个不是,向他真诚地道个歉,再夸上他几句,他早就释然了。
但是,等到他患上绝症之后,即便请了邻居过来给他道歉,他也有可能理解为是来看他笑话的,是来嘲讽他的,只会让他更加愤懑,更加恼羞成怒。
我永远记得,在我读第二个初三的时候,父亲去平顶山的煤矿上挖煤数月,突然就回来了。
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正在老伟家看电视剧,突然感觉背后有人看我,我心中一凉,回头望去,看到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一直盯着我看。
是的,他没有看电视,而是一直盯着我看。
“爹,你什么时候回来了?”我心虚了,复读,他看到的我不是在学习,而是在看电视。
我跟他一前一后,向家里走去。
“娃,记住,一定要做个好人。”父亲突然说道。
“嗯。”我答道,这都是老生常谈了,没有任何新鲜感。
“你知道吗?爹差点被砸死在煤矿底下。”父亲带着后怕说道。
我惊悚地看向父亲。
“前一天晚上,我睡觉时,梦里听到有个老婆婆说道,‘这是个好人啊,不该死。’我醒了后,心里就一直不踏实。
昨天在煤矿里干活,我突然感觉不对劲,就吆喝着大家跟我一起向外面跑。刚跑出去没多久,煤矿就塌了。”父亲心有余悸地跟我说道。
我那时候没有太多害怕,反而是十分惊奇和欣喜地问父亲,“真的?”
“真的。这下煤矿的活,再挣钱,我也不干了。就老老实实种个地,卖个菜吧。”父亲说道。
……
7,
父亲,为何你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眼睛还是不肯闭上?
父亲,为何我一遍一遍地想把你的眼睛合上,你就是那样死不瞑目呢?
父亲,坚持做个好人,不正是你一直对我的教导吗?
父亲,我已经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的努力,你为什么还要告诉我,什么是死不瞑目呢?
父亲啊,我最亲爱最亲爱最亲爱的父亲,为什么呢?
多少个夜晚,梦里的你,浑身插满了管子,对着我痛苦地呻吟!
多少个夜晚,梦里的你,质问我是不是你的儿子,为什么不肯替你出这口气……
父亲啊,我最亲爱最亲爱的父亲,那是因为,你只跟我唠叨了几遍,要我为你报复你最恨的人,但一定要做个好人这件事,你却跟我唠叨了无数遍、唠叨了一辈子啊!
父亲,你能原谅我吗?能的,对吧?因为儿子正是如你所愿,选择了做个好人啊!
可是为什么,你就死不瞑目了呢?
儿子悔恨了很久,自责了很久,愧疚了很久,犹豫了很久,但我还是选择原谅,选择继续做个好人,我也相信,这才是你最愿意看到的,对吧?
父亲,儿子发愿,余生会尽可能地多做好事,将积累到的所有功德,全部转到你身上,这能抵消你心中对我的失望吗?
父亲,儿子写下一篇篇劝人向善的文章,儿子写下一篇篇教人如何从绝望中走出来的文章,儿子写下一个个我跟你的故事,居然引起了这么多的人的阅读,居然帮到了很多很多人,你知道吗?
父亲,你不会被所有人遗忘的,作为一个好人,作为一个农民,作为一个隐忍负重一辈子的男人,你永远是我心中的男一号,你将永远活在我的内心里,我的文字里,我余生做个好人的每一个行动里……
父亲,原谅我吧,我只能用做更多好事的办法,来纪念你,来为你我过去犯下的错误赎罪,你能理解儿子吗?
写在最后:写这篇文章,让我崩溃了两次。
有朋友留言说,好人有好报,那都是鸡汤,好人100%是没有好报的。我就想就这个问题,探讨一下好人与坏人的边界问题,探讨一下好人是怎么变成坏人的。
然后我想到了邻居家的多年恩怨,想拿这个事情说明,普通人是怎么一步步变坏的。
应该建立什么样的机制,来保护自己,来避免让普通人变成坏人?
写着写着,我一直刻意忘记的景象,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父亲去世的时候,嘴巴紧闭,双目瞪着,我试着给他合了多次,他都不肯闭上。
这是让我崩溃的一个景象之一,我一直回避去想这个画面,也回避去想他为什么会死不瞑目呢?
但在我写到邻居不让我家盖房子的时候,我突然明白了,父亲何以如此,一时间浑身颤抖,崩溃大哭,差点晕厥……
想明白了这一点,我该怎么办呢?
去满足他的这个遗愿,报复邻居吗?
我哭着想了一会,就想起了父亲从平顶山煤矿死里逃生回来,跟我说的那些话来,我还是想明白了——父亲这一生,最希望我成为的人,首先是个好人,再次是个成功的好人。
这让我再次痛苦不已,终于将这篇文章写偏了,写成了自己的一种情绪宣泄。
但,就这样吧。
做个好人,然后自强不息,努力做一个成功的好人,用自己的实证案例,来告诉世人:好人,是真的有好报的。
也以此告慰,那个用一生时间来嘱咐我,反复告诫我要做个好人的、我最亲爱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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